1
我是尾巴。我不是猪尾巴,也不是狗尾巴,我是我哥牛大庆的尾巴。牛大庆今年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我六岁,穿死裆裤子没几天,待业在家。
别看我小,我却不屑于跟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玩儿。我喜欢跟牛大庆他们一帮半大小子玩,我对他们玩的东西充满了兴趣和好奇。但是,牛大庆他们不愿跟我玩,一是嫌我累赘,年龄小,体力弱,走到哪儿都需要人照顾。于是,我就千方百计要跟着他们,他们绞尽脑汁要甩掉我。跟踪与躲藏,追捕与逃跑,侦察与反侦察,这是一场无休止的游戏。尾巴的绰号由此而来。我们村的孩子还编了歌谣:牛大庆尾巴长,撅搭撅搭上南梁,缠在腰里整三匝,留下疙瘩来打狼。
我一点儿不生气,相反却很高兴,因为在我们村只有大人才有绰号,这说明我在六岁时就可以和大人平起平坐了。
2
游戏一般是这样开始的。牛大庆他们上学的一整天,我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无精打采。村里小学的放学钟声一响,我就精神了,两眼放光,炯炯有神,仿佛我的生活是随着牛大庆他们放学开始的。牛大庆放学后,把书包一撂就出了家门。我跟着,牛大庆回头怒斥我:“别跟着我!”那表情像轰一只苍蝇。果然,牛大庆甩开腿跑了。他撩起的尘土像炊烟,迷了我的眼。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悠闲地走着,双耳却警醒地谛听周围一切可疑的动静。村西头王小刚家的狗叫了起来,一定是牛大庆去那里了。因为前几天,他用木棍抽过它,狗记仇,见了他就叫得格外欢。我直奔王小刚家,推开屋门,果然看见牛大庆、王小刚、李二胖、赵小铁他们几个死党都在。牛大庆过来推我:“你回家,别跟着我。”我用手扒住门框。我听见我哥长叹一口气,透出重重的无奈。
他们甩不开我,就转移了阵地。我总能找到他们,会在他们玩得正高兴时突然出现,像梦魇突然降临在他们的美梦中。我喜欢这种效果。
偶尔,我会搞一下破坏,作为对他们的惩罚。我偷吃掉他们放在村头老榆树上准备野炊的鸡蛋,把他们捞鱼垒的坝扒开口子,让水跑掉。他们怀疑我,不止一次扬言要揍我,但一次也没有抓到我。
3
我六岁的那年夏天,有一段时间,牛大庆他们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们,用尽了所有的过去行之有效的办法,依然不能发现他们的行踪,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行,直接去学校门口蹲坑守候。
那天,我早早来到学校门口,藏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后。放学了,牛大庆他们鱼贯而出。他们走的不是回家的路,直奔村外。我悄悄地跟着。一棵棵树、一丛丛灌木都变成了我的同谋,我在它们背后窜来窜去,闪转腾挪。我和目标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看见目标,又不被发现。
我跟着他们出了村,上了山,路由宽敞越走越狭窄,由平坦越来越陡峭,累得我气喘如牛,几乎要放弃了。但他们的行动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
他们翻过山,下到一个山坳里,终于在一个山洞前停下了。我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到他们从书包里取出蜡烛,用火柴点着,然后手里拿着蜡烛,一个牵着一个的后衣襟相继钻进漏斗洞里,消失了。
我一拍脑壳,恍然大悟,我早该猜到他们会到这里来的。我想起前几天早晨,牛大庆和我爹关于理想的谈话。当时,牛大庆说,长大后,他要当一名探险家。我爹惊异地说,你的理想不是当一名医生吗?牛大庆说,那是以前,现在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伟大的探险家,像塞巴斯蒂安一样。后来,我问我爹,那个塞什么安是谁,我爹说是第一个登上南极的人。
“漏斗洞”因为形状像漏斗而得名,它斜着伸到地下,初入时宽,往后越来越窄,有三百多米长。关于这个洞,多少年说法不一,有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盗墓贼挖的,目标是地下的王陵。有说是日本鬼子挖的,用来找金矿的探矿洞。总之是一个谜。很长时间以来,总有人前来探访。去年夏天,还有两个外地人把命扔在了这里。大人们不准小孩子到这来玩,明确规定这是禁地。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来到洞口,准备进洞去,像往常一样,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现身,在这种黑暗的背景下,准会吓他们个半死。如果我出现时把舌头伸出来,耷拉到外面,效果会更好。我向洞里探身望了望,只望进去两米多,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里面是旋涡般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我胆怯了。其实,我是一个怕黑的孩子。每次夜里出去撒尿都是牛大庆陪着我。
我只能守在洞口了,把耳朵伸长,企图听到洞里的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有些累了,上下眼皮总粘在一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4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轰隆隆的雷声把我惊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乌云像黑锅底一样扣在山坳的上方。风呼呼地刮,带着潮气和凉意。我还没反应过来,雨就来了,豆大的雨点儿密集地砸下来,跑是来不及了。我四处一撒目,周围连一棵树也没有,我只得下到漏斗洞里,蜷缩在离洞口两米远的地方。
雨下得真大,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雨。不一会儿,山洪就顺着山坳冲下来了。我亲眼看到山洪下来时的壮观,先是由远及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然后看见山洪,像黄色的巨龙扭曲弯转,最后一下子就从我眼前飞过去了。巨龙越来越粗,洪水越来越大。由于漏斗洞紧挨着山坳的底部,洪水极有可能灌进洞里去。我感到了恐惧,去年夏天那两个外地人就是进入洞里后,外面突降暴雨,洪水冲进去,把他们给淹死了。
我看看洞里,死静,牛大庆他们依然没有出来的迹象,可能还沉浸在探险的乐趣里吧。我对牛大庆他们没有好感,但也不想看到他们就这样死掉。我要进洞里去救他们。
我蹲下身子,后倾,用手撑地,两脚像八十岁老太太慢慢倒腾着,溜进洞里。洞里阴凉如水,让人皮肤一紧。皮肤一紧,汗毛就竖起来了。一阵颤栗从尾骨传到头顶。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肉已经陷进一张恐怖大嘴里了。
我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勉强前进了十多米,就不敢再走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严实得像一块砖头,一点光的缝隙也没有。这时,我想起老人们常说的话,这里有像簸箕那么大的蝙蝠和像水缸一样粗的蛇。我感觉它们仿佛就潜伏在黑暗中窥视着我,只要它们愿意,随时可以上来吃掉我。恐惧胀满我的胸膛,我再也动不了,哭了起来,泪水如同外面的雨,我大声喊:“牛大庆,牛大庆,牛大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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