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晚照

石榴果272年前
人工智能朗读:

一、亡灵复仇

夜已深,侯府上空乌云翻滚,空气沉闷得仿佛静止了。

龙广像往常一样,率领一班侍卫,作就寝前的最后一次巡查。

“扑通——”一个不大正常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迫使众人停下脚步,那是夫人的卧房。龙广微一迟疑,掠至窗下,轻问:“夫人,睡了吗?”里面一片漆黑,他这么问,只是想确定有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等了片刻,不见回答,龙广心头一紧,提高嗓音再唤:“夫人!”却还是悄无声息。这下他沉不住气了,猛地撞开房门,侍卫随后拥入,火把霎时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接着他们便看到一个诡异的场景——夫人双目紧闭,软软地躺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个无常鬼,吐着血红的舌头,戴一顶尖尖的长帽,上书“正在捉你”,而舌头下面,写有“安庆公主”四个字。与其说是画像,不如说是一道鬼符,因为“安庆公主”四个字的周围,还写满了奇特难辨的文字。

安庆公主,宣德皇帝的异母妹妹,两年前下嫁永义侯崔凤咏,夫妻二人虽谈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恩爱有加。当时安庆公主的父亲——仁宗朱高炽特赐二人宅第一座,前院是侯府,后院为公主邸。通常情况下,除了公主从官内带来的奴婢、仆妇,外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侯府侍卫,每晚也只能例行巡视一圈。

龙广看见那鬼符,蓦地想起了什么,见后窗开着,便飞身一掠,上了对面屋顶,看见不远处,一条白影正朝着花园方向逃窜!公主在府内遇害,他这个护卫总管难辞其咎,若再让凶手逃了,莫说皇上,就是对崔凤咏也无法交代。当下他猛提真气,越过一片片屋脊,箭一般追了上去。

那白影有所察觉,速度愈快,两人有如浮光掠影,先后进了花园。龙广渐渐看清,那人穿一条白色的丝质长裙,挽着宫髻,衣带的花纹及装饰,也俱为宫廷所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起最近那些恐怖的传闻来。

两个月前,丽谯楼的老板云外天离奇毙命,据说手中便有那么一张画符。随后,左都御史韩奇、秉笔太监陈千里、南京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相继暴毙,这些人俱都死因不明,而他们的尸体旁,都有那么一张画符。

有宫女说,在秉笔太监陈千里倒毙的御花园中,曾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宫廷长裙的女人,无论穿戴和相貌,都很像一年前为仁宗殉葬的婕妤黄婉。一时之间,谣言四起,说黄婉冤魂不散,回来害人了。宫里人都知道,黄婉是最不愿意殉葬的一个,本来她已换上太监服装,准备逃走,可刚出西华门,便被崔凤咏识破。黄婉被武士带回后官,以金瓜挝杀,临死前她那怨毒的眼神,至今仍像一场噩梦,时时出现在崔凤咏的记忆中。

想到这些,龙广愈发胆寒,但一转念,若叫她逃了,自己这颗脑袋也得搬家。横竖是死,好歹死个明白,当下一扑三丈,从后面将那人抱住,但觉她长裙黏糊潮湿,散发着一股腐尸味。这种并不属于活人的味道,令龙广的胃部一阵痉挛,刹那之间,他仿佛跨越阴阳,闯进了地狱之门。那人屈肘向他小腹一撞,趁他捧腹之际,游鱼般滑脱,转过身来。

“黄妃?”龙广盯着她那张惨白的脸,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那女子不答,足尖轻点,飘然而起。龙广把心一横,猱身疾进,双爪抓向她后颈。那女子抬腿反扫,不料龙广招式已变,砰地擒住她脚踝,摔在地上。龙广原本力大,这一摔又用了内功,那女子闷哼一声,登时晕厥。这时卫兵赶来,用铁链将她手脚缚住。

“夫人如何?”这是龙广最关心的问题。

卫兵纷纷摇头:“不成了……”

龙广顿足道:“把她关起来,严加看守。”说罢失魂落魄地向前跑去。

曾经不容人靠近的公主邸,这时已稠人广众,到处闪着灯笼、火把的光亮,哭声、骂声、议论声混成一片。崔凤咏瘫坐在地上,抱着安庆公主的尸体,手里捏着那张鬼符,正哭天抢地,责怪自己没有早早过来陪伴妻子。

龙广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侯爷,凶手已被小人擒获。”

崔凤咏猛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在哪?我要亲手宰了他!”

龙广道:“是个女人。近来那些传言,侯爷……”他犹豫着该不该把所有的细节一一道来。那样的话,对崔风咏,甚至对整座侯府都将造成极大的恐慌。

崔凤咏将鬼符一摔,瞠目欲裂:“休得胡言,若真是鬼,还能被你擒获?前面带路!”

他跟随龙广来到囚室,透过栅栏,看见一名女子背身端坐,白色的长裙上面污渍斑斑,腐臭难闻,就像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这时她已将发髻散开,手持一把常州宫梳,正缓慢而细致地梳头。随着她的动作,铁链哗哗作响,直如无常手中的拘魂索。

崔凤咏在栏杆上一拍,喝道:“抬起头来!”那女子不慌不忙,撩了撩长发,转过身。崔凤咏目光落在她那张秀美绝伦的脸上,一下子僵住了,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指着她道:“你……你……”

龙广瞧这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我的妈哟,难不成还真是黄婉?”

那女子幽幽说道:“崔凤咏,你还认得我吗?”

崔凤咏冷汗直流,迭声道:“认……认得……”

那女子冷笑道:“当初若不是你,我何至惨死?今天我带你的夫人去地府,让你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哈哈……”

此言一出,崔凤咏如梦方醒,暴怒地道:“贱妇?本侯便再杀你一次又何妨?”说着拔出龙广腰间佩刀,劈落牢门上的铁锁,便要冲进去。

龙广急忙扯住他道:“侯爷,黄婉明明已为先皇殉葬,去年八月献陵建成,便一同葬了进去,如何却又死而复生?此事太过蹊跷,还须细细审问,请侯爷暂忍一时,免得皇上问下来,不好交代。”

崔凤咏一怔,寻思龙广所言极是,当下把刀掷在地上,恨恨地道:“便让你再苟活几日,有本事你便穿墙破壁,从牢里走出来,把我这条命也害了!”说罢一拂袖子,气冲冲地去了。

安庆公主的后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龙广忙活到三更,看看再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便又转到囚室。他绝不相信自己抓到的是一条冤魂,最近一连串的鬼符案闹得满城风雨,皇上为此大伤脑筋,如今又死了皇上的妹妹,他只有审出个结果,将功折罪,或许还能保住这条性命。

京华晚照(2)

几名狱卒正在喝酒,见龙广进来,纷纷起身肃立。龙广闻了闻,发觉菜虽简单,酒却不错,皱眉道:“别只顾贪杯,若出了岔子,你们一个都休想活命!”

狱卒赔笑道:“这酒是侯爷犒劳小的们的。”向牢门一指,“总管请看,便是阎王爷亲临,也休想救她。”牢门上的铁锁被崔凤咏劈落后,并未换上新的,却乱七八糟地挂满了佛珠、桃木剑、玉麒麟、钟馗像等物事,难怪他们胸有成竹,原来是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辟邪之物全部搬了出来。

“胡扯!”龙广将门上挂着的东西一一摘下来,边摘边骂,“一群饭桶!这些破东烂西能困得住她?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可要被你们害惨了!”

几名狱卒见他如此,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阻挠,一个个汗流浃背,盘算着等他离开,说什么也要再挂回去。

忽听黄婉幽幽地道:“去年五月,我为皇上殉葬,魂魄到了地府,无常神君见我年轻貌美,便娶了我,于是我成了无常神婆。既然我不得善终,别人自也休想好过,尤其我恨透了为之殉葬的朱高炽!”说到这,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怨气,“这份业报,自当着落在他后人的身上,所以我用催命符,让朱瞻基的肱股之臣一个一个地死去,哈哈哈……”

龙广厉喝道:“你少跟我装神弄鬼,我便不信,你画的破东西能取人性命?”

黄婉斜睨他道:“你想不想试试?”

龙广重重地哼了一声:“好,倘你画我不死,可否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黄婉道:“一言为定。”

龙广一摆手,喝令狱卒道:“取纸笔来!”

一名狱卒本想劝止,但触到龙广冷厉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得跑出囚室,取了纸笔回来。龙广统统塞进牢内,黄婉接过,拖着沉甸甸的镣铐,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室内一片死寂,昏黄的烛光就像坟地里的鬼火,明明灭灭,照在黄婉毫无血色的脸上。她很漂亮,甚至堪称国色天香,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鬼气森森。画完了无常鬼,她头也不抬地道:“报上名字。”

龙广一挺胸脯:“姓龙名广。”

黄婉写上去,继续道:“他们?”

众狱卒噤若寒蝉。龙广却满不在乎,扫了他们一眼,一一报上姓名。黄婉全部填写完毕,开始画那些奇异的符号,神情专注而阴冷。一切就绪,她举起画符,让龙广仔细观看。

龙广凝视半晌,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怎么不灵了?这画符不是能要命吗?哈哈,现在你还有何话说?”他心中的紧张彻底消散,肆意戏谑着,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几名狱卒已经满头大汗,面如死灰,便如中邪一般。

黄婉冷冷地道:“你看仔细了?”

“我便把画纸看透,也是完好无损。”龙广得意至极,索性把脸贴到栏杆上,瞪眼对着那画符。话音甫毕,就见他身子猛地一颤,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转过身,便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嗷嗷怪叫着冲出囚室。

黄婉娇躯一震,铁链锵然坠地。她一扬手,将那鬼符抛向空中,地上剩余的纸张也被她的袖风卷了起来,如雪花般飘飘洒洒,四名狱卒随即倒了下去……

帘外雨潺潺,柳沁伫立窗下,俯瞰烟雨中的京城。

“皇上刚刚登基,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是好兆头啊。”南郭先生叹着。

柳沁一笑:“皇上居然认为是幽灵作祟,没有责令官府缉拿凶手?”

南郭先生点点头,苦笑道:“也不能怪皇上昏庸,那天半夜龙广冲出囚室,没头苍蝇般撞在廊柱上,死于非命,看守的狱卒也纷纷倒毙,黄婉却凭空消失了。这么离奇的事,谁会相信是人为的?”

柳沁笑道:“至少我们相信。楚楚,把你这些天的收获跟大家说说吧。”

燕楚楚俏皮地眨眨眼,翻开一本簿子,念道:“黄婉,十四岁选作采女,十五岁封美人,十八岁初为嫔,二十岁为婕妤。帝崩,后官殉葬者五人,皆饷之于庭。饷撤,俱引升堂,堂上置大小床,挂绳圈于上,以头纳圈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黄婉无意殉葬,趁乱离宫,行至西华门,恰遇永义侯崔凤咏,遂被抓获,武士以金瓜挝杀。死后,加谥为恭靖充妃。”

众人听罢,无不摇头叹息。

林妙仙愤愤地道:“岂有此理!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非要给死人陪葬不可,我倒真希望黄婉变成厉鬼,报仇雪恨。”

柳沁道:“她要报仇,也该找正主才对,可安庆公主已经死了半个月,崔凤咏却还安然无恙。”

林妙仙扁了扁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柳沁若有所思地道:“这件案子,一定隐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

林妙仙道:“那还用说?死的都是朝廷命官,当然重大了。”

“云外天不是?”柳沁愁眉一展,忽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再给你一次做妓女的机会,如何?”

林妙仙俏脸一寒,瞪着他道:“你他妈的不去卖身,真可惜了你这张臭嘴。”

南郭先生捻须笑道:“他是让你潜伏进丽谯楼。”

柳沁道:“没错,咱们进不去侯府,进不去皇宫,就只能从丽谯楼^手了。”

燕楚楚道:“云外天七年前到京城,开了这家丽谯楼。他武功不错,处世圆滑,如今丽谯楼已是京城最大的歌舞场,去那里玩耍的非冒即富,因此云外天结交了许多达官显贵。他有一个女儿,名叫云蔚,即丽谯楼现在的老板。”

柳沁沉吟道:“这么说,云蔚也该认识些做官的,若能与她联手,必定大有裨益。”

林妙仙道:“你去会女老板,还用我做什么?”

柳沁道:“我是明查,你是暗访。你不是有‘十日亡魂’吗?就像上次对付我那样,又不真的让你卖身。”

林妙仙一哂,讷讷地道:“那是骗人的,我哪有什么十日亡魂,不过……”

“不过,听说那老板是个大姑娘,她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燕楚楚笑着插话。

“我可不像你,人小鬼大!”林妙仙兀自嘴硬。

京华晚照(3)

南郭先生道:“丽谯楼的姑娘并不都要卖身,也有卖艺的歌舞伎。”

林妙仙道:“曲子我倒会唱几首,马马虎虎了。”

柳沁拿起伞,边走边道:“天就要黑了,你也打扮打扮,尽快动身吧。”

林妙仙冲他的背影一挤瑶鼻,拿起镜子照了照,小声嘟囔:“我还用打扮吗?看你这副猴急样,准是没安好心。”

丽谯楼坐落在一片稀稀疏疏的白杨林中,占地约二十亩,十分气派。主楼高三层,一层用于歌舞表演,二层为客房,三层供自己人居住。出后门是一座花园,园内一幢小楼,乃是云蔚的闺阁。

柳沁到达丽谯楼时,天刚擦黑,楼下还没什么客人。伙计详细盘问后,把他带进一间包房,让他稍等。过不多时,一名妙龄女子走进来,打量着柳沁。她身材不高,五官也十分小巧精致,尤其那双含忧带倦的眼睛,格外惹人怜惜。柳沁猜她便是云蔚,起身笑道:“丽谯楼佳丽如云,却都远不及她们的老板。”

云蔚柳眉轻蹙,似乎对他的恭维深感厌烦,问道:“你是黄婉的表哥?”

柳沁拱手道:“贱名柳沁。”

云蔚恨恨地道:“你表妹阴魂不散,但我爹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伤及无辜?”说着话,她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父亲在时,云蔚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而如今,整座丽谯楼都落在她稚嫩的肩上,她不得不曲意逢迎,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突然发现,世上原来有那么多的烦恼,对父亲的怀念,也便日甚一日了。

柳沁挠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要不咱把她抓来问问?”

云蔚愠道:“这位大哥,我已经够烦了,拜托你不要再消遣我了好吗?没事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伙计说。”

柳沁见她转身欲走,一把扯住,脱口说道:“我需要你……”眼看云蔚眉毛竖立起来,他急忙松手,却为时已晚,云蔚玉掌一挥,打在他脸上。柳沁并非躲不开,只是觉得惹恼了人家,让她打一巴掌,权当赔个不是便了,却没想到她手劲十足,这一掌直打得他晕头转向,脸颊火烧火燎地痛。

几名伙计冲进来,呼啦啦围住柳沁,挥拳撸袖,瞧这架势,只须云蔚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大卸八块一般。

二、杀人灭口

柳沁揉着脸颊,苦笑道:“你要打也让我把话说完再打嘛,我需要的是你的帮助。你想想,被害的是你爹,害人的是我表妹,咱俩联手调查,当然最合适不过。”

云蔚见说,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但女孩儿家天生脸嫩,为了掩饰心中的歉疚,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没兴趣。”

后面的伙计一推柳沁:“听到没?我家小姐对你没兴趣,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快滚!”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一看便知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

云蔚小脸“腾”地红了,叱道:“闭嘴!”

另一名瘦猴儿似的伙计道:“吴……吴……吴炳,你真……真傻,小姐不……不是对他没……没兴趣,而是对……对他说……说的那个事……没兴趣。”却是个结巴。他这话原本无可挑剔,但此时说来,倒好像承认了云蔚对柳沁有兴趣似的。

云蔚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这两名伙计在丽谯楼干了多年,碍于情面,又不好过分斥责,只低声道:“都出去!”

柳沁忍着笑,心想真也难为她了,一个小姑娘,整天面对这样一群男人,怎能不心力交瘁?“且慢。”他止住众伙计,“你们帮我寻几样东西,分别是小白菊、枸杞、陈皮、蜜饯、红枣、山楂、金银花、茉莉花,每人两样,速去速回。”

伙计们面面相觑,向云蔚望来。云蔚气结而笑:“呵,他们是你的伙计?”

柳沁道:“借来用用,你是个大老板,别太小家子气嘛。”

云蔚抱肘冷笑:“好,那你告诉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这是一个与你有关的大秘密。”柳沁诡秘地附在她耳旁,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几个伙计竖起耳朵,心急火燎地盯着他们。

云蔚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柳沁煞有介事地道:“怎样?够惊人吧?”转向几个伙计,“你们也想知道?”

伙计们胡乱点头,迫切之情并不逊于云蔚。柳沁道:“那就快把我要的东西找来。”

几个伙计齐声应是,一窝蜂似地跑了。云蔚恍然大悟,跳脚道:“站住!”却已无人肯听。

“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云蔚恨声道。转过身来,与柳沁对视半晌,忍不住一笑,拉了张椅子坐下,“好吧,我便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柳沁便也在她对面坐了,笑道:“迷魂药。”

大约一盏茶光景,几个伙计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八个纸包,分毫不差地堆在柳沁面前。柳沁一面拆包,一面说道:“取一壶开水。”他拾起桌上的茶壶,将八样东西酌量投进去,等吴炳提来开水,先将茶壶外壁浇了个遍,然后倒入壶中。

云蔚奇道:“你这不是泡茶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茶。”柳沁手按壶盖,振振有辞,“这叫‘八宝菊花茶’,有清热解毒、明目去火之效,常饮更可驻容养颜,利气轻身。算你有福,我看你面容憔悴,体虚气短,才亮出这手绝活。”他与南郭先生相处日久,耳濡目染,便学会了一些茶道本领,至于功效云云,自是添油加醋,乱吹法螺。

云蔚不禁愕然,才知他大费周章,竟是为了让自己喝他一杯菊花茶。

柳沁满斟一碗,双手捧到她面前,笑道:“方才无意冒犯了你,给你奉茶赔罪啦。”

云蔚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但觉甘甜如饴,味道果然与普通的菊花茶大相径庭。她喝了一碗,抬头望向柳沁:“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爹死的时候,也没什么先兆,本来好好的,突然就……”

她感念柳沁的关怀,态度有所松动,说这话时,语气颇为柔和。柳沁哈哈大笑:“你看,药效不错吧?一碗茶落肚,火气全消。”

京华晚照(4)

云蔚轻声道:“不怕你笑话,我自幼没娘,爹又是个粗心汉子,从没人这样关心过我。”

柳沁道:“是了。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你不忍再欺负了吧?”

云蔚脸上一红,又见众伙计神情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心中愈发局促,低叱道:“你们去忙吧。”

几个伙计东跑西颠,巴巴地盼着那个大秘密,到头来却变成两个人的卿卿我我,泄气之余,多少还有些不甘。

等他们离开,云蔚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边喝边道:“听说那南京五城兵马指挥徐继祖,是死在一个叫洛宁的妓女床上。这个洛宁我认得,她曾经是丽谯楼的姑娘,因为貌美,攒了不少钱。我爹死没多久,她便为自己赎了身,去向不明,直到徐继祖的事传开,我才听说她到南京开了一家青楼。”

“那家青楼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必要,我们大概要去会会她呢。”柳沁寻味着她的一席话,觉得这是一条重要线索。

云蔚道:“江南春。”

柳沁点点头,又道:“明天我想去趟刑部,看看与这件案子相关的东西,你有门路吧?”

云蔚道:“刑部尚书金纯来过几次,与我仅一面之缘,但这点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

柳沁挑开窗帘,向大厅望去。这时厅内已经热闹起来了,觥筹交错间,飘荡着欢声笑语,姑娘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一只只彩蝶,在厅内穿梭飞舞。

结巴忽然来报,说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要入籍,柳沁料知是林妙仙,便起身告辞。云蔚略一迟疑,问道:“你住哪儿?”

柳沁道:“客栈。”

云蔚道:“这里有许多闲房,你若不嫌吵,便搬过来住吧。”

柳沁大喜,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结巴得云蔚吩咐,引柳沁上楼,推开一间房门,“就……就是这……这间了。公……公子一….有……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叫小的。”柳沁道过谢,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望了望,下面便是丽谯楼的后院,云蔚的闺阁,矗立在几棵桂树之间。桂树刚刚六月便花满枝头,柳沁猜想那应是四季桂。

他叹了口气,云蔚给他的感觉,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蒙骗这样一个小姑娘,任谁都会感到愧疚。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便是利用云蔚在官场上的门路,有条不紊地展开调查。当然,和毓秀山庄那件案子不同,这次自己必须加倍小心,因为对手不但凶残嗜杀,而且还有让人离奇毙命的特殊本领。

正思忖间,云蔚娇小的背影出现在花园中。柳沁打了个唿哨,见她扭头望来,笑着拱手道:“这房间不错,谢谢你啦。”

云蔚皱皱眉,说声:“不用。”头也不回地进楼去了。

柳沁出了一会儿神,转身下楼,找到林妙仙,得知她已成功入籍,便让她打探一下云外天死前曾跟谁有过接触,是否与人结怨。林妙仙心不在焉地听着,等柳沁交代完毕,她酸溜溜地道:“这个女老板很漂亮嘛,又娇小柔弱,又刚刚死了爹,正需要人怜爱,你还有心思查案?”

柳沁作了个张弓搭箭的姿势,道:“一箭双雕,两不耽误。”林妙仙粉面一寒,柳沁却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次日一早,云蔚带柳沁来到刑部,说明来意。金纯慨然应允,令司务带他们去查看卷宗。柳沁仔细翻阅,见徐继祖在欢爱中猝死,应天府的仵作验了尸,没有发现死因,只在现场找到一张画符。再往下看,除了龙广确定为撞柱而死,其余皆“查无伤痕,死因不明”。柳沁又将几张画符一一比对,笔迹完全相同,确系出自一人之手,但龙广和狱卒那张,却多着两个小孔,位于无常鬼的长舌上。柳沁看每份尸格的落款,韩奇、陈千里、安庆公主、龙广及四名狱卒的验尸者,均为太医院一个叫张松的医官。

他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离开刑部后,和云蔚直奔太医院。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张松今天没有上值,什么原因,院使也不清楚。柳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询得张家的具体地址,匆忙赶去。

“你怀疑张松隐瞒了什么秘密?”云蔚步履如飞,紧紧跟住柳沁。

柳沁边走边道:“有一点。死了这么多人,他竟没发现任何破绽?我看他这个太医,应该回家卖红薯去了。”

云蔚歪着头道:“鬼害人会留下破绽吗?”

柳沁道:“你相信是鬼害人?那你还跟我东跑西颠的干什么呢?”

云蔚不觉莞尔:“看你怎样捉鬼呀。”

柳沁笑道:“身边有个阎王爷,我还怕捉不到小鬼?”

云蔚奇道:“我怎么成阎王爷了?”

柳沁道:“整天冷着一张脸,不是阎王爷是谁?”

云蔚又是一笑。说话间,二人转入一条小巷,只见一群人聚在张家大门外长吁短叹,议论纷纷。柳沁心猛地一紧,快步走过去,便听里面哭声震天,果然出了大事。

“来晚了!”柳沁沉声道,和云蔚对视一眼,分开人群,挤进张府。张松的尸体停放在堂屋,脖颈左侧有一条醒目的伤口,足有两寸多长。据张家人介绍,今天早晨,张松像往常一样去太医院上值,刚出大门,便听他一声惨叫,等家人赶出来,他已倒在了血泊之中。柳沁怅然若失,毫无疑问,张松是被灭口的!出了丧事,两人不好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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