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行门
出东京汴梁开封府,往西十余里,有个小镇,唤作岳台镇。镇子虽小,却因京师的许多商栈货物无处存储,多在这镇子上租两间民房作仓库,是以往来商贾不绝,倒也繁华兴盛。入夜之后,京师西门紧闭,岳台镇也随之宵禁。寻常镇子,不过住着五六个捕快,可岳台镇地处天子脚下,拱卫京畿,又是商货囤积之地,是以捕快房中倒有三十名捕快,且有一队禁军常驻此地,彻夜巡逻,力保一方安宁。镇子北面有个小庙,供奉的是财神。正所谓乱世安宁盛世财,眼下正值徽宗政和年间,天下承平日久,谁不想身着金紫腰缠万贯?是以这财神最受香火,财神庙入夜之后仍旧灯烛通明。
“吱呀”一声,庙门被人推开,一个黑衣人扛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泥塑财神迈进来,轻轻放到一旁,随即一甩衣袖,袖动风起,那庙门便“哐”的一声关上了。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嘴中念念有词:“今儿个是七月廿一日,明儿就是财神老爷寿辰。这一年托老爷庇佑,弟子陈玄衣夜夜寻财,未曾失手。依惯例,今夜要为老爷换藏,破旧立新,求老爷普降鸿福,保佑小人日进斗银,月进斗金!”原来此人乃是夜行门的弟子,专门做盗窃的行当,将偷来的金银珠宝都藏在这泥塑财神之内。每年七月廿二日的财神寿诞,夜行门弟子要将这一年的偷窃所得上交,需将这泥塑打碎,取出财宝,顺便换新神像,讨个一年的好彩头。
陈玄衣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绕过供案,跃上供台,要去搬那泥塑神像。怎料那泥塑的财神爷突然动了,并指直向他胸口膻中穴刺来。陈玄衣吃惊不小,双腿一蹬,向后掠开。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应变,出指之际已然纵身前扑,指尖离他胸前始终有三寸远近。“咚”的一声,陈玄衣背脊撞在柱子上,已然退无可退了,忙一翻手,将那人手腕抓在手中。怎料那人手腕陡然向前一探,竟又探进寸许。眼见要刺中穴道,陈玄衣猛吸一口气,胸口塌陷半寸,同时手上用力,将那人手腕攥紧,令其再难向前半分,这才躲过一劫,沉声喝道:“四妹!开什么玩笑?”他已然看清,偷袭他的并非别人,乃是同门师妹、排行第四的庄蝶衣。
庄蝶衣“唉哟”一声:“不玩了,不玩了!三哥就知道欺负人。”说着挣脱陈玄衣的手,举着手腕道,“你看你看,都掐紫了!”陈玄衣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你活该!多大的人了,还整日里嬉笑打闹没个正经,当心被大哥瞧见,又要骂你。”说着向供台上看了一眼,“我的财神呢?”庄蝶衣跳开两步,张着双臂转了两圈,笑道:“呶,可不就在这儿。”她身上穿的却是与泥塑财神一般的衣着,脸上也画得满是油彩,还贴着五绺长髯,蛮像那么一回事,否则也难以瞒过陈玄衣那双见微知着的眼睛了。陈玄衣板着脸道:“我又不是二师兄,没心思陪你过家家。”庄蝶衣笑容僵在脸上,纵身而起,从房梁上摸下一个包裹,劈头盖脸地向陈玄衣砸来。陈玄衣顺手接过,四角打开,铺在地上,里边包的却尽是些珠宝翡翠、金银首饰,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陈玄衣仔细清点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翡翠玉狮子一对,瀚海夜明珠十八颗,绞丝紫金镯一只……”庄蝶衣冷冷地道:“好生点清楚!别少了针头线脑儿的,埋怨我昧下了。”陈玄衣仍不理会她,喃喃地道:“点翠凤头钗呢?”庄蝶衣更是气愤,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凤头钗,扬手射出。那凤头钗乃是纯金所制,质地极软,可在她内力灌注下,竟然射入柱子中,没入寸许,并未弯折。庄蝶衣头也不回,气咻咻地向外走,怎料一开门,却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客商站在门前,冷着脸盯着她。庄蝶衣怯生生地道:“大哥!你,你来了?”
那客商正是夜行门的掌门师兄陆锦衣。夜行门弟子以偷盗为生,不求闻名,是以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陈玄衣、庄蝶衣的名号。但这陆锦衣不仅窃术精湛,一身功夫也极为霸道,出道多年,早已脱出偷盗行窃的小格局,除非有人肯出高价请他去偷窃某样关键物品,否则绝少出手。江湖中一提起“夜游神”陆锦衣的名头,再也无人敢小觑了。近年来,陆锦衣受当今太师蔡京所请,加入太师府,日夜为太师打探消息盗窃机密,极受重用,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一时无两。庄蝶衣对这个掌门师兄向来敬畏,况且今年她将所得财物都散给了穷苦百姓,没多少珍罕之物上交,更是有点儿心虚。陆锦衣冷冷地道:“你又跟老三胡闹?”女子忙道:“我什么时候……”一句话未完,被陆锦衣狠狠瞪了一眼,忙住了嘴,却又低声嘟囔一句,“我才懒得跟他闹呢!”陆锦衣踱进庙来,随手关上庙门,问道:“四妹!听说你今年做了几件大买卖,收获不小,怎么不拿出来,让大哥开开眼界?”一句话问到庄蝶衣的死穴上,她只得拘束不安地低下头,连原本想好的说辞都不敢说了。
陈玄衣双手托着包裹送到陆锦衣面前,懦懦地道:“大哥,这是四妹今年……”陆锦衣接过去,一边观赏一边笑道:“哦?翡翠玉狮子,瀚海夜明珠,四妹的眼光果然大有长进,跟你三哥相差无几了。老三,你的又在哪里?”陈玄衣愣了一下:“我的?我的,也在里边。”庄蝶衣突然道:“不用你可怜我!”向前跨出一步,毫不畏怯地与陆锦衣对视着:“不错!我把偷来的钱财都散给穷苦百姓了,这也有错吗?难不成,你要像对待二哥那样,把我也逐出师门?”当年夜行门的二弟子葛布衣与陆锦衣极为不合,每年都将所得财物拿去救济灾民,不肯上交,被陆锦衣一怒之下逐出师门。此事门中弟子人人尽知,却都碍于陆锦衣的颜面缄口不言。陈玄衣一听庄蝶衣提起此事,忙从后边扯她的衣襟:“你瞎说什么?”庄蝶衣却露出一丝决然之色:“我怎么瞎说了?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师父在世时,常教导咱们,为盗者心中须怀‘侠义’二字,干金过手,不染一文。咱们夜行门弟子虽多,只有二哥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这才被江湖中人称为‘侠盗’。可越是如此,大哥越是要将二哥逐出师门!这安的是什么心?二哥承蒙文成草堂习太白习大侠收录门下,成为‘七伤九鬼’中的‘偷天鬼’,做的都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善事义举,你却又加入太师府,处处与二哥作对,这又安的什么心?”陆锦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声音像一把锉子在铁砧上来回磨砺:“你说够了没有?咱们夜行门世代相传的都是偷窃之术,向来为世人所不齿。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加入太师府,一展所长,正是为了光耀门楣,澄清世人对夜行门的误解。”庄蝶衣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光耀门楣?我看你纯是为了一己之私!”陆锦衣双目寒光闪烁,逼视着庄蝶衣。
偷天(2)
陈玄衣抢上前,拦在两人中间,挥手便向庄蝶衣脸上扇去。庄蝶衣万料不到她倾慕已久的陈玄衣竟然向她动手,以她的功夫,若要躲避原也容易,却又硬着性子不躲,双眼满怀怨愤地瞅着陈玄衣。陈玄衣手掌离她脸颊寸许处猛然收住,不知所措地道:“四妹!你!还不快向大哥认错!”庄蝶衣脸上一片冷傲:“我没有错,认什么错?”陈玄衣愣了一下,旋即又道:“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这,这还不叫错?”庄蝶衣哈哈一笑,对陆锦衣说:“师父过世之前,曾亲口说过,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二哥。只可惜二哥为人淡泊名利,不事权贵,这才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你!怎料你担任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二哥逐出师门!你这个掌门来路不正,我又何必以你为尊以你为上?”说着绕过陆锦衣,拉开庙门就要走。
突然间,一个圆乎乎的物什飞撞而来,直击她胸口。庄蝶衣一心防备陆锦衣突然出手,怎料这危机竟自门外飞来,亏得她应变极快,双手一合,将那物什抓在手中,同时飞撤两步,退人庙中。借着灯烛一看,庄蝶衣“啊呀”一声惊叫,忙松手扔出。那物什在地上滚了几圈,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陆锦衣仔细一看,沉声道:“‘怒目金刚’杨震。”陈玄衣忙掩身护在庄蝶衣身前,动容道:“杨震?梅山四大金刚中的老幺?”庄蝶衣轻启眼睑,瞧了瞧那颗人头,但见他双目圆睁,正瞪着自己,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紧抓住陈玄衣的衣襟,不敢松手,猛觉自己手心黏糊糊地沾了不少血迹,忙向陈玄衣衣襟上一阵蹭抹。陈玄衣又道:“大哥,据说日前梅山金刚寨被禁军攻破,四大金刚中只有老幺杨震幸免于难。怎料今日身首异处,仍是难逃此劫。”陆锦衣却未置可否,向着庙外朗声道:“宋老弟,你不在太师府职守,跑到这岳台小镇上来做什么?莫不是眼红老哥哥我钱财来得容易,要分一杯羹?你我都是替太师做事的,理应彼此照应。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宋老弟喜欢,老哥哥便尽数奉上,又算得什么?”说着将手中包裹扔出门去。
那包裹并未捆扎,出手之际就散,势必会撒得满地都是,怎料没入门外黑暗之中,竞没有一点声响。彼此静了片刻,却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从暗中踱进门来,左手提着一把车轮板斧,右手拎着包裹四角,那些珠宝竞尽数裹在其中,没有散失。夜行门弟子以偷盗为技,手法皆有独到之处,庄蝶衣自忖要拎住包裹兜住珠宝不难,却难免互相碰撞,弄出声响,要像此人这般弄得悄无声息,怕是力有未逮,忍不住轻“咦”了一声。陈玄衣一见此人,失声叫道:…鬼斧’宋天烈!”庄蝶衣面色一变,她曾听陈玄衣说过,“鬼斧神工”是太师府网罗的武林高手,其中“鬼斧”宋天烈以三十六式“惊魂斧”享誉江湖,不知有多少与太师作对的武林人士在他斧下殒命。“神工”盖天奇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太师府的所有机关都由他亲手设计布防。数年前,陈玄衣曾夜入太师府,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惊动了守卫,随后却被宋天烈堵在城楼上。两人交手只三招,陈玄衣便重伤在宋天烈斧下,若非陆锦衣及时出现,只怕是难逃一死。也正是那一战,宋天烈与陆锦衣相识,并将其引荐进太师府。陈玄衣拼着一口气逃回,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庄蝶衣一念及此,愤恨反而盖过了畏怯,厉声道:“当年,就是你重伤了我三哥?”
宋天烈踱进庙内,笑道:“君子成人之美,若非我当年那一斧,你又哪来的三个月功夫端茶递水,大献殷勤?君子又不能夺人所爱,金银财宝,完璧归赵,陈三爷,你可数好喽。”说着将包裹随手向陈玄衣扔回来。庄蝶衣抢上前抓住包裹边角,顺势一兜,将所有珠宝兜进去,冷冷地道:“要你来装好人?”怎料那珠宝上凝聚着宋天烈的真气,突突突地击破包裹,向她胸前袭来。庄蝶衣吃惊不小,要挡,挡不住;要躲,躲不开,只能奋力向后一掠,争取应变之机。陈玄衣双手舞成一片幻影,摘星一般将金银珠宝尽数收在手中,满满地抓了两大把,冷冷地道:“数好了,一件都不缺。多谢宋大侠高抬贵手。”
陆锦衣正容道:“宋老弟!老哥哥若有得罪之处,你直说便是,何必消遣我夜行门的弟子?”宋天烈笑道:“宋某还真有一事想要请教。”说着一跺脚,一股内力送出,那颗人头便“突”地一声跳起来,宋天烈手中车轮板斧平举,接住头颅,送到陆锦衣面前:“陆门主可认识此人?”陆锦衣脸上依旧不露喜怒之色:“此人是梅山四大金刚中的老四,‘怒目金刚’杨震,陆某虽见识浅薄,却也认得。”宋天烈继续道:“梅山四大金刚向来与太师为敌, 日前宋某亲率禁军攻破梅山金刚寨,将三大金刚一举成擒。陆门主,你可知宋某为何独独留下这‘怒目金刚’不捉,任由他逍遥法外吗?”陆锦衣神情微变,思忖良久,却并未作答。宋天烈哈哈笑道:“只因临行之际,太师嘱咐过宋某,除恶务尽,斩草断根。梅山四大金刚名头虽然唬人,说白了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真正的顽劣之徒都在后边藏着呢。要想将这帮人一举擒获,须得留下一根藤,顺着摸下去。怎料想,宋某这一摸,嘿嘿,”他故作闲暇地踱了两步,眼光从三人面上逐一掠过,“却摸到这岳台镇的财神庙内,摸到了陆门主藏下的好大一条尾巴。”说着屈指在车轮板斧上弹了一下,声音嘶戾如锉,在这死静的夜里,听来令人格外难受。
就听庙外一阵乱响,竟不知有多少人趁着夜色掩来,将这财神庙团团围堵住了。陆锦衣脸色铁冷,沉声喝道:“三弟!四妹!庙外埋伏的,想必都是岳台镇的禁军捕快,不许走脱了一个!否则咱们‘夜行门’难逃灭顶之灾!”说着猱身而上,左手掌,右手爪,分袭宋天烈右肩左肋。宋天烈虽是有备而来,却也料不到陆锦衣说动手就动手,忙将手中板斧一翻,杨震的人头抛出,拦截陆锦衣左掌,板斧顺势拦在肋下,挡他右爪,脚下也不停,急速后撤,意图退出财神庙,与门外的禁军捕快会合,以免被三人围攻。
陆锦衣变招极快,左掌五指一扣,换成爪功,将杨震人头扣在手心,猛然向宋天烈面颊推去,右爪却陡然换成掌法,拍在板斧侧面上。他这一掌用劲极为巧妙,只有三分推劲,剩下七分全是吸力。是以宋天烈非但没有被他一掌击退,反被他吸得向前跨进一步。宋天烈一抬眼,陡然见杨震的人头龇牙咧嘴、怒目圆瞪地袭到近前,心中又惊又骇,忙举手一拦。匆忙间,又哪里顾得上着手之处,拇指扣入他嘴内,食指、中指却插入他双目之中,黏糊糊地极为难受。
偷天(3)
陈玄衣此刻才醒过神来,挥手拍向宋天烈后心。陆锦衣喝道:“此处不用你插手,先诛除庙外之人!”陈玄衣兀自犹豫,庄蝶衣一把拉住他手腕,将他拽出财神庙。庙外埋伏的禁军捕快早已引弓搭箭,见有人出来,纷纷松弦。只听“嗖嗖嗖嗖”的破空之声,箭矢如雨而下。陈玄衣与庄蝶衣都是夜行门的好手,手上功夫了得,只见四只手掌左掩右护,上下翻飞,顷刻间竟将漫天箭雨尽数收在掌内。庄蝶衣功夫稍浅,已然娇喘微微,几无还手之力。陈玄衣却扬身而起,手中抓的羽箭甩手射出,只听惨叫连连,竟有三五人中箭倒地。陈玄衣不等他们再次引弓搭箭,已然扑人人群中,与他们战在一处。庄蝶衣喘息稍定,也赶过来帮忙,挥手将偷袭陈玄衣的一名捕快击倒。怎料陈玄衣丝毫不领情,怒目喝道:“四妹!庙西还有!快去截杀!”庄蝶衣愣了一下,一撇嘴道:“我偏不去,偏要跟你在一起!”陈玄衣愤然长叹:“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耍性子?”挥手击倒两人,纵身向庙西扑去。怎料庄蝶衣竟也飞身而起,紧随他扑向庙西埋伏的禁军。
此时庙内陆锦衣与宋天烈正战至紧要关头,斧劈之声、掌挥之声、爪挫之声夹杂在布帛撕裂桌椅损毁声中,听来更是惊心动魄。猛听宋天烈一声惨叫,他的车轮板斧陡然间破窗而出,旋转着将一名捕快拦腰劈成两截,余势不衰,深深地磔入一棵合抱粗的槐树上,震得槐树陡然一颤,落叶飘飞如雨。
那些禁军捕快原是欺行霸市惯了的,何曾吃过亏?陡然遇到夜行门的高手,已然心生怯意,此刻又听宋天烈惨呼,连趁手兵器都被人扔了出来,多半已死于非命,如何还敢再等? “嗡”的一声便四散而去。如此一来,却急坏了陈玄衣,这些禁军捕快但凡逃走一人,夜行门必定成为官府诛杀的对象,天下虽大,再无容身之处,一面追杀,一面向庄蝶衣怒喝:“一个也别放走!”庄蝶衣也知事态严重,不敢再胡闹,却冷冷地扔下一句:“要你管?”反身向庙东那十几个鸟惊兽散的禁军捕快追去。怎奈这些人对敌作战畏怯不堪,逃,起命来却是奋勇当先,一个个跑得贼快,庄蝶衣如何追得过来?紧赶着杀了三四人,剩下十多个已然分别逃进陋街僻巷里去了。陈玄衣已然将庙西众人诛尽,赶过来相助,见是如此情状,忍不住顿足长叹:“四妹呀四妹!你误了大事了!”庄蝶衣浑身轻轻发颤,却撇着嘴不肯服软。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深巷中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短促凄厉,竟是被人击中要害,一招毙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陈玄衣精神一振,忍不住跨上两步。但这一惨叫声未落,却又听到一声惨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的惨叫声相隔甚远,却相差无几,有的却是三、四声同时响起,当真猜不透那出手之人究竟是何种雷霆手段。待得惨叫十多声之后,稍稍一滞,却又在庙西极远处响起两声,终于归于沉寂。陈玄衣心神一颤,原来他方才急着过来相助庄蝶衣,竟然漏掉了两个,若是让他们逃回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忙一转身,冲最后一声惨叫的方向一拱手:“是二师兄吗?多谢援手。”却只听夜风飒飒,再没有别的响声。庄蝶衣在陈玄衣肩上推了一把:“人早走了,还看什么看?原来你自己都没收拾利索,就来对我吆五喝六的。哼!”陈玄衣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忙转过话头:“也不知大哥如何了。我们快去瞧瞧。”
两人穿过庙前的院落,庄蝶衣顺手将宋天烈的车轮板斧从槐树上取下,拎在手中。站在门口向里一望,只见宋天烈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身下有好大一摊血流出来。陆锦衣却斜靠着一根柱子,以手抚胸,喘息不已。他胸前长长的一道斧痕从左肩一直劈到肋下,有半寸深浅,鲜血汩汩溢出,染红了半幅衣襟。这一斧,若非他躲避得快,只怕早被磔为两半了。陈玄衣见状,连忙撕下衣襟替他包扎。庄蝶衣却踱到宋天烈身前,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两脚,见他没有动静,笑道:“怎么不神气了?当年你将我三哥劈成重伤,人不死,债不烂!死了也得还回来!”说着举斧劈下。
“四妹!”陆锦衣忙制止她,“宋天烈也是雄霸一时的人物,只因投靠了太师府,才闹得身败名裂。人死为大,况且,他与我总算还有几分情谊在,你又何必折辱他呢?”这句话说得急了,牵动了伤口,忍不住一连介地咳嗽起来。庄蝶衣冷哼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说着一起脚,将宋天烈的身子踢起来,横着撞到柱子上,又重重地跌在地上,这才甘心。
陆锦衣喘息稍定,道:“你二师兄走了?”
陈玄衣点头应是。
“唉——”陆锦衣忍不住长叹一声,“只可惜他与我嫌隙日深,每次都是这样来去匆匆,不肯相见,纵然要与他解释,也没个机会。今夜若有他在,要救金刚寨那三位统领,自然易如反掌。可是眼下……”说着又一阵猛咳。庄蝶衣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大哥要救三大金刚?”
陆锦衣颓然点头:“今夜,我原本与那杨震约好了在此地相见,筹划着如何救他三位兄长。不想事情败露,被宋天烈一路追到此地,杀了杨震兄弟,将我砍成重伤:唉,当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怜金刚寨三位义士,明日午时就要开铡问斩。英魂垂逝,皇天不佑呀!”
陈玄衣忙道:“大哥不必心急。宋天烈已死,那些禁军捕快也被二哥诛尽了,此事想来还有挽回的余地。却不知大哥是如何筹划的?”
陆锦衣颓然摇头:“三位统领都被关押在天牢之内。此地有重重禁军把守,还有太师府豢养的鹰爪暗中护持,可谓固若金汤,纵然有干军万马,急切问也难以攻破。为今之汁,只有盗取太师的相印,伪造一封刑前核审的书札,将:位统领从牢中解押出来,再动手解救,太师相印就存放在太师书房之内,此地有‘神工’盖天奇布下的机关消息,寻常人根本接近不了。我几次试探,对这些机关消息的布置已了然于心,原打算今夜就动手,可惜此刻重伤在身,实在是有心无力。二弟他又如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这,这,这却如何是好?”庄蝶衣秀眉一挑,道:“区区一个太师府罢了,又不是龙潭虎穴。既然大哥不良于行,今夜这一遭,就由小妹代劳便是。”说着便欲往外走。陈玄衣急忙拉住她:“四妹,你急什么?先听大哥吩咐。”陆锦衣也责备道:“四妹,你这毛躁任性的脾气,到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神工’盖天奇以一手机关消息之术享誉江湖多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这一耍性子不要紧,毛手毛脚地触动了机关,自己深陷囹圄不说,还累得金刚寨三位统领无从搭救。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
偷天(4)
陈玄衣生怕庄蝶衣顶嘴,触怒陆锦衣,忙在她衣袖上扯了一把,单膝跪在陆锦衣面前,双手抱拳道:“大哥!让小弟去走一趟吧。”陆锦衣怔怔地瞅着他,双眼中露出几分迟疑。陈玄衣继续道:“数年前,小弟夜探太师府,也曾领教过盖天奇的机关消息之术。这些年来,小弟一直思忖着如何才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下全身而退,虽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但若有大哥暗中指点,想来不会有差池。”
陆锦衣沉吟不语,他深知陈玄衣生性谨慎,处事三思而后行,他既然敢说这句话,必定已有成竹在胸。他抬头瞧了瞧天色,道:“此刻已近三更,眼见着就是财神爷寿诞的日子。嘿嘿,不光咱们夜行门供奉财神,那些整日思忖着如何敛财的达官贵人们,更是费心劳力地巴结他。按照惯例,今夜太师府要焚香祷祝,由太师亲自主持,到时候府上护卫大都要到大殿去列班。三弟,你若要动手,这就是最好的时机。”陈玄衣斩钉截铁地道:“大哥尽管放心!小弟定当不辱使命!”庄蝶衣也忙道:“还有我!也会尽力协助三哥,把太师的相印盗出来,磨成齑粉,扬到黄河里,急死太师府这帮浑小子!”陆锦衣忍着伤痛站起身来,拍了拍陈、庄二人的肩膀:“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
第二章太师府
虽说掌门师兄在太师府任职,陈玄衣这些年再没涉足太师府半步,但他始终忘不了当年在太师府受过的伤痛与屈辱。是以这些年来他暗中一直打探着太师府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就见证了太师府这些年是如何从一个半顷小宅扩建到当今轩榭相连、亭廊毂凑的权相府邸。这其中有多少毁室移院的离乱,有多少倾家荡产的伤痛,又有多少任凭细民百姓泪洒黄尘,却依旧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残忍与霸道,陈玄衣自然是一一熟记于心的。
穿亭越榭,转廊踱轩,有多年为盗行窃的功夫在身,再加上陆锦衣的筹划指点,陈玄衣巧妙地绕过了一个个明岗暗哨,避过了一队队巡逻护卫,终于慢慢接近了太师府的书房,也就是存放太师相印的所在。陈玄衣一身夜行衣,像一只蝙蝠紧紧贴在假山的暗影里,双目微阖,一双耳朵却微微颤动,将四周一丝一毫的声响尽数纳入耳际。
大约一顿饭工夫,陈玄衣已将此处护卫的情况都摸清了:死卫共有十二人,门前廊下站了两个,台阶下又两个,剩下八个则分别站在四角,监守着东西两面以及后门后窗。活卫则每八人一队,隔半盏茶工夫巡视一次,听他们与死卫对答的口令,每次都不相同,想来是早已约好的,即便抓来一个套问出口令来,不知应答次序,仍然要暴露行踪。
陈玄衣暗暗一掂量,这些死卫虽说武功平平,但要在顷刻之间将他们尽数制服却不弄出一点声响,也是万难之事,更令人担忧的还是那些隐身暗处,即便以陈玄衣这份谨小慎微的功夫,仍旧未能找出其藏身之地的暗卫。据大哥陆锦衣所言,太师府网络、人才甚广,光是在武林中有名有号的人物就不下百数,这些人每夜都会轮班值守,有的坐镇某一处宅院,有的则隐身暗处,伺机而动。今夜乃财神寿诞,太师府内祭祀相庆,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到前院蹭喜沾财去了。眼下书房内灯火通明,却并无人影走动,也无任何声息传出,想来只是个空壳,并无高手坐镇,但那些暗卫却必定还在。这些暗卫布置每日一换,夜夜不同,都由“神工”盖天奇一手操办,余人不得染指,即便身居要位如陆锦衣,也是丝毫不知内情,自然也就帮不上陈玄衣什么了。
陈玄衣正自踌躇无计,思忖着要不要冒险一试时,却听半空里衣袂飘飞声响,有一个夜行人从假山上飘摇而下,直扑入花丛间。陈玄衣心神一颤,只从那窈窕的身姿上,他就能认出来的并非别人,正是四妹庄蝶衣。可她的那身轻身功夫虽不见得胜过自己,却也绝弱不到哪里去,何以竟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陈玄衣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只怕又是她故意为之的,这个四妹,又因为没让她来盗取相印耍小性子闹小脾气呢!
果然,那几个护卫听到动静,互相打个招呼,便分出两人来查探。只见他们双手握枪,在花丛疏影间一阵乱刺,将那些花瓣花叶刺落了一地。庄蝶衣一声轻笑:“你们在找我吗?”说着陡然出招,两只玉手闪过两杆长枪,迅疾准确地刺在两人颈侧大动脉上。她下手极重,只听那二人闷哼一声,便即软倒在地,已然晕过去了。另外几名侍卫互相招呼一声,一边鸣哨示警,一边围拢过来。
庄蝶衣极是兴奋,不等护卫们近前,竟先一步掠出花园,冲入护卫群中,玉掌翻飞,与他们混战在一起。那些护卫如何是庄蝶衣的对手,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已有五人中招倒地。
便在此时,却听房檐下有人冷哼一声:“都给我退下!”话音未落,一条黑影已如苍鹰一般扑棱棱飞扑而至,两只枯瘦的鹰爪一上一下分别抓向庄蝶衣的头顶后颈。庄蝶衣识得厉害,忙低头避过。可那鹰爪上锋锐的指风已然激散而出,吹过庄蝶衣发际,将她用来束发的巾帼吹断,满头长发四面飘扬起来。庄蝶衣岂是那肯吃亏的主儿?暂避之后,身子陡然一转,竟然旋身而起,从黑影头顶掠过,一掌当空而下,直向对方头顶拍去。那黑影也不示弱,身子一转,与庄蝶衣斗在一处。就见两条黑影不停翻滚缠斗,越翻滚越高,越缠斗越急,渐渐已升至半空,约约绰绰,迷迷离离,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招数章法了。
“哧!”陡然一记破空之声响起,却是一支羽箭从旁边一丛苍翠的松冠中射出,直取庄蝶衣咽喉要害,其声甚利,其速甚疾,其声势甚是锋锐无匹。陈玄衣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忍不住就要出手。他心里自然明白,庄蝶衣如此做法,不过是要将隐身暗处的护卫尽数引出来,替他陈玄衣扫清障碍。他若贸然出手,只怕辜负了她这份苦心。可,他又如何能将她置于九死之地而袖手旁观呢?
就在陈玄衣欲动未动之际,庄蝶衣忙一扭头,避过咽喉要害,竞张嘴咬住羽箭,陡然旋身而落。陈玄衣看得清楚,她在旋落之际,满含深意地向这边扫了一眼,那一眼深沉婉转,是在安慰他,纵有千难万险,自己也能从容应对,不必为此挂心吧!是在提醒他,纵有干情万绪,也得暂且忍下这一时,以免功亏一篑吧!亦或是在报复他,这千般相思万般依恋竞换不回你青眼一顾,倒不如索性死在你面前,让你痛悔一生,再不能有一时一刻相忘吧!林林总总,牵牵绊绊,陈玄衣一时心乱如麻,浑没了主张。就在他这一犹豫的间隙里,庄蝶衣从衣袖中甩出一匹长绫,如长虹经天一般甩出三丈多远,缠住假山上一棵观景松的枝干,借着回扯之力,不等身形落地,已然向假山上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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