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八十岁了,腰背佝偻,步履蹒跚,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每天都要到村西头走一趟,走到那座已没人住的房子旁,伫立好一阵才走。听人说,那房子以前是个饭铺。
不久,旧饭铺的旧主人也回来了,他的住在城里的孙子要处理掉老房子,他是先回来看看--老人是旧物难舍,旧情难割。旧饭铺主人回来的这天下午,我听说他和来做客的老人相遇时,两个人都认出来了。他俩是老熟人,攥着手讲了很久的话。
傍晚时就有一个传闻石破天惊:来做客的老人原先是个赶尸人!我早听说过赶尸的事,总觉得那是个百思难解的谜。眼看解谜的机会来了,我可不能让它溜走。于是到了晚上,我就走到年轻媳妇的家里,对夫妇俩说,我想请他们的爷爷讲讲旧时的事。年轻媳妇知道我是业余民俗工作者,就说只看爷爷同意不同意。不久,老人洗了澡来了,年轻媳妇向他提出我的请求。老人凝神片刻,说:“好,给你们讲讲,也好,也应该!”
山村的夏夜是凉快的,只是电灯周围飞舞着小虫,当然,也有蚊子暗下毒手。年轻媳妇给我和老人各递了一把扇子,各筛了一杯茶,她的丈夫又点了一盘蚊香。于是,在微带苦味的缕缕香味里,老人缓缓讲起来。
还是从那年我舅舅来我家那天讲起吧。
那天,我见舅舅来了,喊了声舅舅,就出去了。我总觉得舅舅身上有股不可捉摸的怪味,脸上有股……有股慑人的鬼气。我径直来到村后头的田生大伯家里。在那样的雪天里,田生大伯灶房的火塘里烧着栗柴谷壳火,一天到晚总有冬闲的人在听田生大伯讲无本白话。田生大伯见我来了,就问我:“今天又没有事?”
我苦笑着说:“又没有事。”
我们所说的“没有事”是我没去给人打短工、做零工。田生大伯就笑着说:“你听我讲白话,是可以当饭吃的。”
我坐在火塘边听了一阵,田生大伯的外甥女彩霞做清了杂事,也坐下来听,她坐在我的斜对面。不久,另几个听白话的人都回去了。田生大伯也说自己要去切烟丝,离开了。火塘边就只剩下我和彩霞--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彩霞侧着身子整理柴堂里的柴,我微微低着头,眼帘却朝土翻着,斜着眼睛看彩霞,看了腰身看脸庞--嘿嘿,也不怕你们笑话,年轻时就是那样。彩霞扭着的腰身真柔,彩霞的鹅蛋脸好红润……我是真希望田生大伯切烟丝切大半天。
可惜不久田大婶就要彩霞去做什么了。我目送她进了一间卧房,才有点寡味地进了堂屋--田生大伯在堂屋里切烟丝。我就帮田生大伯剥烟叶的粗梗子。田生大伯说:“还是要学一门手艺。”顿了顿,又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学错行,一定要找一门又体面又赚钱的手艺来学。”
我说:“难找啊。”
田生大伯说:“难找,也是难找。我说呢,千难找万难找,也不要去学你舅舅那行,我是怕你走投无路,去学你舅舅那行。”
“不去不去!”我摇着头,“饿死也不去!”我真有田生大伯讲的饿死不食周食的伯夷叔齐的决心。
正说着,我娘来了,要我回去。我说:“回去做什么?”
娘说:“回去和舅舅讲白话么。”
我说:“我不去!”还有想说的话,只是不好意思出一口。
娘就说:“有事要你去做呢!”我只得嘟着嘴回去。
回到家里,见舅舅也坐在火塘边,他那原本青黑的脸庞倒是被火光映出红辉,只是他脸上天生有一种煞气,这种煞气是红辉掩盖不住的。舅舅见我站着,就脸上带笑地说:“坐近来烤火吧。”舅舅脸上难有笑容,就是笑,别人也不觉得他是和蔼的。我说:“不冷。”就把一条独凳移到火塘的围槛外,坐得离舅舅稍远。舅舅说:“你也十七八岁了,打短工做零工也不是路子!得学一门于艺!”舅舅说着,从柴膛里抽出一根短树枝,一下一下,很有力地斜着划,不,是敲,像是在敲打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样的动作。
不久我爹来了,在火塘边坐下后就要我移近来一点,然后说:“你舅舅今天特意来,是关心你……”爹干咳一声,继续说,“他想要你跟他学徒弟。”
我立即觉得头大起来,顿时就站起,说:“我不去!”
爹青着脸说:“怎么不去?如今这世界,为了糊口,什么事做不得?”爹和舅舅不同,即使青着脸,别人也不觉得他脸上有什么煞气。
我说:“不去!饿死也不去!”
舅舅咧着满是胡髭的嘴笑着说:“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嘛!我做的这一行,不是偷,不是骗,不是讨,不是抢,还是做善事,又能挣钱,怎么不能做?”又说他带的第三个徒弟也出师了,这才来带我。
我娘也进来了,红着眼睛说:“伢子呀,跟舅舅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
三个长辈七说八说。俗话说,柴不禁百斧,人不禁百言,我只好同意了。我下面还有五个弟妹,爹娘身体也不好,又有个比我现在还老的爷爷病在床上要吃药。自己是长孙长子,不挣钱,道理讲不过去啊。舅舅又用那根树枝敲着什么,只怕是收了新徒弟心情高兴,他“敲”得更重一点了。我猜想那可能是舅舅的职业动作,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挥动教鞭一样。这样一想,心里就发麻。
那是农历十月底,吃了晚饭,天就黑下来了,舅舅说还要回去。我的爹娘都说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回去?舅舅说:“做我这一行手艺的,还有什么害怕的?什么鬼老子敢惹我--只要打个杉木皮火把就可以了。”
爹就要我扎杉木皮火把。我把杉木皮火把扎好,点燃,要递给舅舅。舅舅要我今晚就和他去,说明天就要去做事。又说要趁这样的夜晚教教我--这样的夜晚难得找。
我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去。临走时我对爹娘和弟妹们说:“你们只说我到外面学补锅匠去了,别说跟舅舅去了。”
舅舅要我领头走,他自己在后面。我把杉木皮火把一晃一晃的,晃得暗红的光一闪一闪的,铺着雪的路也就能辨认出来。我还听说,鬼也好,豺狼虎豹也好,都是怕火的,因此火把给我壮了胆。出了村子不远,将要爬一个叫饿鬼坳的山坳时,舅舅说把火把给他,我就给了他。他又说:“我们走慢一点,边走我边给你讲白话,你不是喜欢听白话么。”
我说:“不要讲吓人的。”
舅舅说:“做我们这种手艺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能怕!你听我讲啊--
“有一次,我和我师傅--也就是你师傅爷爷--要赶的是一个和别人决斗被砍死的活儿。那活儿生前就是个恶人。他肚子被砍了三个刀口,花肠子也流了出来的;眼睛倒是没闭,鼓鼓地睁着;口腔也大张着,还伸出长长的舌头……”
“舅舅,别说了!”我用手遮着眼睛,似乎那“活儿”就在身边。
舅舅说:“那活儿死了也没倒,还直挺挺地立着--这种东西是最有煞气的,也最不听话。我师傅--也就是你师傅爷爷--让我给它穿寿衣寿裤寿鞋,好犟的家伙,要它把手拢到衣袖里去,它硬是不伸手,我用锣槌敲它一下,它喉咙里好像还咕噜着什么,那双眼睛也睁得像油茶籽。后来我扬着锣槌赶着它走,它老太爷一样地踱八字步,我催它快一点,它还回过头来瞪我……”
“舅舅,别说了!”我把耳朵捂住了。
舅舅说:“好,不说了不说了--其实,怕什么呢?活人哪里怕死人呢?舅舅告诉你,只要你有胆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怕你!”走了几步,我忽然觉得没有火光了,人像掉进黑窟窿,整个天地一片黑暗,就回头说:“火把怎么熄了?”
舅舅没有回答我。我又喊一声舅舅,也没有回答。我马上脊梁发麻了,觉得周围都是鬼--我在田生大伯的无本白话里听说过,这饿鬼坳是个鬼窝窝!我稍稍适应了黑暗,山野积雪的反光让我能稍稍看见近旁的事物了,却还没有看见舅舅。我就用很大的声音喊:“舅舅!”只有山野的回声,回声也像鬼叫。我想,莫非舅舅摔到坳下去了?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就想倒转去找。
突然,“啊--喝--哟--”一种沙哑的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凄厉又带着凶气,我吓得浑身打战,只好大声喊舅舅。
“沙--沙!”突然又有什么东西撒落在我身边。我想这是田生大伯说的鬼撒沙子。没有办法,只好又大声喊舅舅。
仍然没有舅舅的同应,只有鬼叫一般的尖啸,也许是从林子里传来的。 “啊--喝--哟--”那种凄厉又带着凶气的声音又传来了,只是传来的方向改变了。接着又有也许是沙子也许是雪粒撒过来,方向也改变了。
“舅--舅!”我更大声地喊,仍然没有回应,只有像老人咳嗽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它咳一声我身子颤一下。没有办法,我打算回村了。哆嗦着往回走了不远,忽然后面传来舅舅叫我的声音。我站住了,说:“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说:“我摔到坳下去了,摔得气都出不来,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杉木皮火把也丢了。”
我说:“那就回我们村Ⅱ巴。”
舅舅说:“怎么能打转身?--做我们这种手艺的,有光的路要走得,没光的路也要走得。舅舅四十多岁了,眼睛没有你的好使了,舅舅可以走,你也可以走。”
只好嘟着嘴走。
好不容易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舅舅家里。舅舅说:“现在告诉你吧,在路上,我是故意吓你的!那吓人的白话不全是真的,有些是我编出来的,那怪叫和咳嗽声是我发出来的,沙子也是我撒的。你还没有吓晕,还没有吓得趴下,说明你胆子还是大的,可以跟我学徒弟。几年前有个伢子,年纪跟你差不多,说要跟我学徒弟,我带他回家,在路上我也没讲吓人的白话,只是把火熄了,学鬼叫叫了一声,他就吓晕了,我把他弄醒后,他死也不愿跟我去了,我也只好把他送回去了。”
我就有点后悔,那时要是吓晕过去就好了。
舅舅就让我行了拜师礼。又告诉我,明天要赶早动身去做事的。我打个呵欠,说:“现在已是半夜过了.我得马上睡觉。”
舅舅说:“你还不能睡觉,你认得字,要读几行《正气歌》。--读了《正气歌》才有大阳气,才能做事。”
我说明天读吧,舅舅说:“你在路上受了惊吓,阴气重,要马上读,才能提阳气,时间耽搁久了,阳气就提不上。别只管想着睡觉,今晚要熟读几句,明天早晨背给我听!--做这一行的,要学会熬夜。”
舅舅就给我拿出一本黄表纸印的、磨毛了边的小册子。我是读过两年私塾的,就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也稍稍懂得一点意思。
老人喝了一口茶,又用扇子打着腿杆子--讨厌的蚊子!
我说:“《正气歌》还能背吗?”
老人说:“能!年轻时记得的,忘不了!那歌也对我的胃口;我记忆力也好,是有读书的天分的,可惜没有读书的福气!”
我又说:“人死在外面,要把尸体弄回来倒可以理解,叶落归根嘛。为什么要‘赶’回来?请人抬回来就可以了嘛!”
老人说:“请人抬尸,是要很多钱的:一是脚夫要价高。二是路上总有人拦阻--请人抬尸,习俗是丧家要派人跟着走,那些人知道丧家是不愿多纠缠的,要多少只好给多少,这样,如果路远的话,‘过路费’是要花很多的;三呢,我们这一带山高水恶,抬着尸走得慢,尸还没抬到屋就臭了,路远或者是热天,臭得更凶。赶尸人要价虽比抬尸的高一些,但路上基本没人拦阻,为丧家是没有人跟着走的,一般人也不会为了点钱和下贱的赶尸人过不去,就基本上不需要花‘过路费’。还有,赶尸人都会做防腐的药,赶着尸在路上走几天,尸体也不会发臭。再有,更重要的,说尸如果是赶回家的,灵魂就不要过奈何桥,更不会坠地狱,还会投生到好人家。所以,有亲人死在外面,都喜欢请人赶。”
我点着头:“原来如此!”又请老人继续讲。
第二天天没亮,舅舅就喊我起床。我也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就说:“我来背《正气歌》吧,我能背了。”就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于人日浩然……”居然一直背到最后一句。
舅舅说:“你记性真好!”
我说:“读起来有味道。”
舅舅说:“懂得《正气歌》的味道就好!有了《正气歌》垫底,度伢子,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我大名叫李良度。
吃了饭,天还只有毛毛亮,舅甥俩就上了路。舅舅让我背着一个包袱,说包袱里是一些行李、干粮和一些药。走了四天,第四天落脚还早。落脚的地方叫青茅坳,饭铺在村子的一旁,饭铺左侧是一棵大枫树,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两行字,上一行是“百无禁忌”,下一行是“饮食安宿”。饭铺的老板娘和舅舅很熟,在饭铺门口,两人只说了这样的话:“来了!…‘来了!”老板娘看样子才四十左右,身板虽粗实,脸庞倒是蛮清秀的。
然后舅舅就领着我进了屋,就有一个妹子来筛茶。然后那妹子就摆上饭菜。吃饭时,舅舅对我说,吃了饭两个人还要赶三十里路,到一座叫什么山的山脚下去赶活--那地方他去过。正说着,老板娘来了,望着我,却又是对舅舅说:“哪里招到这样一个标致伢子做徒弟?”
舅舅说:“人标致,脑壳也灵聪,《正气歌》读几遍,就倒起背得!”老板娘就冲着我爱昵地说:“那真正灵聪!”
我有点不好意思,头就扭向一旁,这一来,正好与另一个人的视线相对--那个妹子正在一旁望着我呢,一双眼睛好亮--嘿嘿,妹子那眼神,我再也没忘记过!
吃了饭就出发,舅舅手里又晃着一扎长长的杉木皮火把,是老板娘给的。走了约两个时辰,来到一座山脚下,不久就看见前头不远处有火光。舅舅说:“到了,有光的地方就是--没有什么害怕的!我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你不能说话!”我终究有点紧张,没别的办法,只好在心里背诵《正气歌》。走到火光旁边,我看见两个人在烤火。又注意到他们是蹲在一个用竹簟子搭的棚子下面,火堆后面是……是用被子盖着的长形的东西……
舅舅和那两个人说了一阵,就让那两个人走了。只剩下两个活人了,我就觉得身上麻栗栗的,不敢把眼光投向那一堆长形的东西,只是往火堆上添柴。
等那两个人离开了好一阵,舅舅才对我说:“我们开始吧!”就把我拉到那长形的东西旁边,叮嘱说,“我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掀开被单!”
我犹豫了一下,就把那被单掀开了。
半明半暗的火光映照下,一具用白布包扎着的尸体僵僵地躺在那里,旁边摆着的物什,应该是寿衣。
舅舅就对我说:“你看我怎样给这活儿穿寿衣--还要记住我说的话和念的咒!”又告诉我,“穿寿衣时说的话,并不是铁定了的,死者生前的情况和死的原因不同,内容也要不同。”又说,“我问了,这活儿,生前凶得很,是替别人打架打死的。跟这样的东西说话就也要硬一些,凶一些。”
然后舅舅从包袱里掏出灵锣,镗镗镗敲了几下,就拖着变了调的长声,既像说又像唱: 人固有一死呃-- 死何足惜欤-- 叶落要归根啊-- 人死归祖坟! 我今送汝走啊-- 走前须着衣欤-- 乖乖听我话啊-- 手脚莫僵直! 我言乃敕命也-- 不能有违拗啊-- 违拗定不饶呃-- 敲碎你脑壳!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说完就拿起寿衣给那活儿穿,一边操作一边念咒。那咒语,我听不出意思来,只是些“哞叭、乜吁、咕唠、咚哺”一类的音。也怪,舅舅很快就给那活儿把长衫、长裤、鞋子、帽子穿戴好了。然后,舅舅就把它扶起来。那活儿比舅舅还高,僵挺挺的,实在让我心悸。又想,这样的东西,能自己走路吗?
舅舅对我说:“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就走到舅舅身边。舅舅说:“我要去拿东西,你用背顶住它,不要让它倒!”我犹豫着。舅舅硬硬地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只好遵令移步到那活儿旁边,舅舅就把那活儿移到我身子后面,然后让它靠在我背上。我真是紧张得冷汗直冒,猛跳的心好像要撞破胸腔。
“怕什么?念《正气歌》!”舅舅说。
我就念《正气歌》。
舅舅从包袱里找来一根布带子,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三下两下的,把那活儿捆在我背上了。那活儿的头超出我的,它的脚齐着我的小腿肚。我说:“舅舅,这是做什么?”
舅舅说:“这就叫赶活!”
“不是‘赶’吗?怎么是背?”
“别多话!”舅舅又对我说,“记住,干我们这一行的,把这东西称做‘活儿’,等一下你背着这‘活儿’,走,我在后面赶,就叫‘赶活’。”
舅舅把一件大氅一样的东西覆过去,连我和我背上的活儿一起覆盖住,当然,遮着我的脸的,是一块黑色的丝巾。舅舅又让我把手伸进大氅又大又长的袖子里,还在那活儿的头上盖一个斗笠。这样一来,我和那活儿就像是一个人了,不,是一个“活儿”了。
舅舅又用右手的食指在那活儿的背上画符,究竟画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后来我当然也会画了。接着,就镗镗镗地敲了几下灵锣,又拖着长声像说又像唱: 呜--呃-- 汝今即上路啊-- 身子须轻灵欤-- 叫汝走就走哟-- 叫你停就停! 切勿弄邪祟啊-- 切勿耍奸佞欤-- 若不听我言哟-- 打断你腿胫!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启步!
他自己就先启了步。我却呆着不动。舅舅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凶凶地说:“怎么不听话!”我只得启步,跟在舅舅后头。舅舅敲了几下灵锣,就把灵锣收起,只是专心晃火把了。
我一肚子火气,一肚子牢骚,一肚子骂舅舅的话,但我不敢发火,不敢发牢骚,不敢骂人。我只能一边走一边念《正气歌》。但《正气歌》并不能压倒我的恐惧。自己的脚踩在融了雪的路上,吧唧吧唧响,总觉得后面也有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跟着,那脚步声还不是那个死鬼的魂?我脑海里突然浮起那天晚上舅舅说的那具死尸的凶恶样相,而今那样的东西就附在自己背上,它的眼睛是那样凶凶地睁着。我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一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呼吸不畅。
“咕倒!咕倒!”啊,什么叫?山上的鸟?不,也许就是这活儿的魂跟在后面叫!
“舅舅,我走前头吧!”我向舅舅提出要求。
“怕什么!”舅舅说,“要是背累了,就歇一下。”
我就说要歇一下。舅舅就让我停下,我就停下。舅舅就把捆绑着我和那活儿的布带子解开,让那活儿靠在一面坳上。
“世界上哪里有鬼?有鬼,也不敢惹身上有正气的人!”舅舅说,“你不要把这活儿看成别的什么,要把它看做一截木头!木头有什么害怕的--好在这手艺还能挣些钱,做了这一桩,你可以得到这么多光洋!”舅舅把我的手抓过去,掰我的指头。我也就得了点慰藉,那是我打两年短工也挣不到的。
歇了一阵,舅舅说:“你走一程空路,我来背一程吧!”
我说:“不,还是我来!”
舅舅说:“听话!--到了要天亮的时候,仍然要你背的。”
舅舅告诉我怎样把活儿捆在自己背后,我确很灵聪,一教就会做。
走了一程,稍远处村子里的雄鸡叫了,舅舅又让我背活儿,并让我走在前面。他自己也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大氅穿上,又拿出灵锣,镗镗镗地敲了。敲了几下,舅舅说:“敲这灵锣,表面上是为被赶着的活儿招魂,让它的魂跟着回家。其实,敲锣真正的作用是要告诉路上的人,我赶着活儿来了,请你避让!过路的人远远听见锣声,就会避到岔路上去,身子还会背着我们,等我们过了才走的。这样,我们一般不会和别人在路上拨身--你呢,腰杆要挺,膝要直,要像弯不起来的一样--这活儿的膝盖是僵直的。
果然,走了不久,我透过丝巾,看见稍远处两个早行人避在一条岔路上。这时舅舅敲两下锣,就念两句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再念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边念边扬起锣槌,就像催促活儿快点走的样子。
我呢,是这样想的:在那些人心目中,我和背上的东西就是一具尸体,一具被人赶着、自己走路的尸体。这样想着,就僵僵地直着膝盖走,当然也不敢弯一弯腰。舅舅敲了两下灵锣,又拖着长声唱起来:“走得好呀,走得乖呀!还要走得快呀,到了阴间好投胎呀!投的爹娘万贯家财呀……”
我觉得舅舅还有几分幽默,就忍不住想笑。我又突然想起,那天舅舅在火塘边拿着一根树枝斜着一划一划的,原来就是打灵锣的动作啊。真是习惯成自然!
将要大天亮的时候,我就和舅舅走到了大枫树下面那个“百无禁忌”的饭铺前,饭铺旁边的偏厦门是虚掩着的,舅舅领着我进了那偏厦,然后,就把我身上的布带子解开,把活儿倚在门角落里。舅舅又开了一扇侧门,把我领到一间小房子里,小声说:“你要呆在这房子里睡觉,睡醒了也不能到外面去走;别人看到的活人只有我一个--等一下有人给你送水来洗澡,送饭来吃。”
我说:“那么,送饭来的人不是会知道?”
舅舅说:“这个饭铺里的人知道是不要紧的--别的饭铺就不行。”说罢就出去了。
有了一夜的历练,我对隔壁那活儿也不那么害怕了。不久,洗脸水洗澡水就送来了,送的还是昨晚那个妹子。那个妹子看着我洗脸,又说:“你是第一次做这事吧,不怕?”
我为了表现自己是个男子汉,就说:“怕什么?男子汉什么都不怕!”又加一句,“其实哪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不怕么?”
妹子说:“我是习惯了!”
我洗了澡不久,妹子又送来饭菜。我就吃。妹子就端起脚盆出去倒洗澡水。我就不好意思,心里埋怨自己太不讲礼俗--洗澡水不应该让人家妹子倒嘛,你又不是老太爷。妹子倒了水进来,就坐在一旁。我本来已经很饿了,但在妹子面前,还装得文绉绉的,细嚼慢咽着。
妹子说:“男子汉吃饭这样斯文做什么?”
我笑笑,就狼吞虎咽起来,露出本相。吃了两碗,忽然说:“我舅舅--不,我师傅在哪里吃饭?
妹子说:“他不跟你在这里吃的,他另有地方,另有人服侍。”样子有点羞涩。
“地方在哪里?什么人服侍?”我追问。
妹子更羞涩地笑笑,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嘛!”
我又说:“不是挣得几个钱就到龌龊地方去,就去干坏事吧!”
妹子说:“不是的!”
“不是的!”我学着妹子的腔调,却夸大了妹子的羞涩,“我相信你!”
老人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一下,是一种忘情的笑,老人是进入了当年那境界之中了。那硕果仅存的门牙闪着瓷白的光,眼睛里也闪烁着一种幽亮的光。
我说:“赶尸人究竟是怎样挣钱的?”
老人说:“赶一个尸,有底价,再按路程的远近加钱。不同的尸又有不同的底价和路程费,比方,重尸比轻尸价高,女尸比男尸价高,横死的比病死的价高,年轻的比年老的价高--钱是挣得些的,一般的赶尸人也舍得吃,舍得花,有些人确实也嫖也赌--经常和死尸打交道,什么都看透了。” 他喝一口茶,又说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就在这饭铺的另一间房子里,受到的接待是高规格的。老板娘亲自提水来让他洗澡。吃饭也是在那间房子里吃,饭菜也是老板娘亲自端去的。
那是老板娘的卧房。
那天晚上舅舅和老板娘所说的所做的,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那个伢子还有点像你,是你什么人?”老板娘问。
舅舅说:“外甥,亲外甥!”
老板娘就微微叹一口气:“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做这行--看以后怎样讨亲!”
舅舅说:“我倒想起一个法子来了,看你愿意不愿意。”
老板娘轻叹一口气说:“你要做什么我不愿意--说嘛!”
“把你的侄女嫁给我的外甥--两个人倒是般配的!”
老板娘说:“你说你不占别人便宜的,怎么就想起占这个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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