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咖啡屋灯光昏暗的包厢里,翟明亮坐在陌生人对面,愣愣地望着桌上的照片,身体内的恐惧如浓烟滚滚,几乎令他窒息。
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照片哪来的?”
坐在对面的男人30岁出头,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西装,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胖脸显得窝窝囊囊。
他抿了口咖啡,放下杯子:“这怎么说呢!我这人算是个摄影爱好者吧,走哪都带着相机,没事就喜欢拍东拍西,也是咱们有缘,正巧那天我走到那条胡同口,让我赶上了,就随手拍了几张,还挺清楚的吧?”他拿开翟明亮挡在照片上的手,把照片朝自己的方向转动了一点,用手指笃笃敲了两下,“你看你还挺上相的,旁边这年轻人是你弟弟吧?他这表情就显得有点狰狞了。对了,地下躺着这人当时还没断气吧?你们兄弟俩一共捅了人家多少刀?”
翟明亮不做声,脸色却越来越白。
“不方便说吗?”男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肩膀,“商业机密?跟我就别保密啦,我都跟了你们十来天了,翟明亮、翟明磊,现住在铁西区翠屏西里小区3号楼721室,抢劫、杀人,手段还特别凶残,《刑法》上是怎么规定的来着?是不是枪毙?”
翟明亮死盯着他,眼中有一缕杀机如镜子的反光般闪烁了一下。
男人扑哧一声乐了,扶了扶眼镜:“恨不得杀了我吧?不过有件事我得事先告诉你一声,我的邮箱前几天中了一种奇怪的病毒,恰好我又把一封图文并茂的信件保存在里面,只要超过48小时内没有登陆,那封信就会被自动发送到上百个邮箱里,要是给你造成什么麻烦可怨不得我哦。”
“你开个价吧!”
男人立刻露出受了冤枉的表情,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这是什么话,那样我不成了敲诈勒索了?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换了副推心置腹的口吻,“实话跟你说,我找你可不是为了钱,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我呀,想杀一个人。”
翟明亮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他冷笑:“你想让我帮你去杀人?”
“你说你这个人呀,又想到哪里去了?”他的笑容忽然转变成了一丝冷笑,“我要杀人没错,但这事不想麻烦别人,我要亲自动手。我要你做的是另外一件事。其实很简单,在我得手之后,我需要摆脱警方对我的怀疑,那么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人替我做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以证明案发时,我根本就不在现场。”
翟明亮僵着脸,等着他说下去。
男人继续说道:“你肯定会想,我为什么会选定你呢?原因很简单,第一,我需要找一个绝对意义上的陌生人,在警方看来,我同这个人没有过任何交际,这样他的证词才足够有力。
“第二,这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需要找一个能为我严格保守秘密,绝对不会出卖我的人来担任这个角色,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在现在这个社会,朋友关系、金钱关系,什么又能靠得住呢?我找不到值得信任的人帮我,导致我这个计划酝酿了一年多,一直没办法实施,直到十天前老天爷把你送到了我面前。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会走进公安局,去尽一个好市民的义务,没准我还能拿到奖金呢。”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想你不会拒绝我吧?”
翟明亮直直地盯了他半天,最终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你到底要我怎么做,直说吧。”
男人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他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两张订在一起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咖啡屋包厢里,他如同教师授课一般,开诚布公地向翟明亮讲述了他的计划:“11月8日——也就是三天后,晚上7点半,我会去那个人的住处,找机会在他的茶杯中投入麻醉剂,等他彻底丧失意识后,我会把他从16层的窗口丢下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估计我得手的时间会在7点40分到7点50分之间,虽然当时天已经黑了,但是他坠楼时一定会有人发现的。下面我要讲的就是如何设置我的不在场证明,这涉及到你的部分,你要仔细听好……”
2
离开咖啡馆时已经过了晚上6时,走出门口,男人再次叮嘱翟明亮,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包括他的弟弟翟明磊。
也就是说,多一个人知情,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多一份风险。
他帮翟明亮耐心地整理好衣领:“我们丑话说在前,我必须再郑重提醒你一次,只有你确保了我的安全,我才能保证你们兄弟俩平安无事,如果在警察询问你时,你没有顶住,或者表演穿帮,只要那副手铐戴到我手上,我会在第一时间把你们俩的事供出来,到时子弹打碎的脑袋可不止我这一颗,”他伸出三根手指,“而是三颗。”
说完,他客气地拍了一下翟明亮的肩,转身沿着街道走去,消失在街角。
翟明亮在路灯下的寒风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从十六七岁他的肌肉开始像面团般膨胀起来算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屈辱与无助过了。如果没有弟弟翟明磊,他也许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自从他们的母亲在12年前患病离世,他翟明亮就算粉身碎骨都无所谓,但这个弟弟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决定先按那个人说的去做,希望帮他做完这件事后,他会言而有信地放过自己,如果不行,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翟明亮裹紧了大衣,朝停在路边那辆美洲豹越野车走去。
3
三天后的傍晚,翟明亮驱车赶往东郊,果然如男人所说,在收费站前方两公里处的路牌下,孤零零地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路基旁是一排伫立在黑暗中的高大树影,空旷而荒凉的柏油路面上,每隔一两分钟才会有一辆汽车亮着灯呼啸掠过。
翟明亮把越野车停在丰田后不远处,熄灭车灯,静静等待着男人的电话。在这段静谧的时间里,他在心里把男人交代的计划再次咀嚼了一遍,如果抛开对这个人本身的憎厌,光评价这项计划本身,他不得不承认它是高明的。
“……7点半我会去他家,不过在这之前,我会提前把我那辆白色的丰田车停在东郊一段比较偏僻的公路旁,翟先生,你要在7点半前开你的车赶到那里,然后把车停在附近等我电话。那个人被麻醉后,我会立刻打电话通知你,到时你发动汽车从后面撞击我的车尾,一定要保证两辆车都留下比较明显的碰撞痕迹,然后你下车留一些脚印,作为你当时就在现场的证明,做完了这些,你打一个电话给我,就可以开车回家了。”
“剩下的事则交由我来做,我会在接到你电话后,打电话报警说我在郊区的一条公路上驾车,刚刚被一辆车追尾,但我不会说出具体位置,当他询问时,我会对着电话装作同什么人发生了争执,突然挂断电话。接着我会完成我这边的工作,把那人抛下楼后快速撤离,赶往东郊。我已经测算过,从西城到达那里,开车最快只需30分钟,赶到那里后我会再次打110报警,然后等着警察赶来。
“警察必定会问我:为什么在第一次报警之后,你要隔30分钟才打了第二个电话?中间那30分钟你干什么去了?
“所以,我必须要为这30分钟找一个能说得通的解释:我与肇事司机发生了争吵。你的脾气非常暴躁,在我第一次拨打报警电话时,你控制不住情绪冲上来打我,我只好挂断电话。随后我俩在荒郊野外的马路边扭打起来,你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在我头上打了一下,我当场被打昏,你驾车逃离了现场,但扭打中你的钱包掉落在了现场。我在昏迷了半小时后醒来,挣扎着报警叫来警察,这也正是我两次报警会间隔30分钟的原因——我会在警察到来前用石块砸破自己的头。
“警察将在钱包里找到你的身份证,他们会按上面的住址找到你,把你带到派出所询问情况,你不要慌,只需按我刚才的口径讲述就可以,台词我已经给你写到纸上了,你一定要记熟。”
4
晚上7点52分,手机终于响起,把翟明亮从思索中唤醒,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干涩,他言简意赅地下达了命令:“可以撞了。”
翟明亮把头探出车窗前后张望了下,在他视线范围内的路面上一片空茫,他发动引擎,以40迈左右的车速完成了撞击,丰田的车尾以及越野车的车头都凹进了一个坑,他按照男人的交代下车走了一圈,之后上车原路驶回。到家时,翟明磊正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本武侠小说,他把弟弟轰起来,打发他出去上网,然后坐在沙发上静等警察的到来。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9点半,他才听到警笛声在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又过了两分钟,房门被敲响了。
四个警察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外,为首的一个朝他晃晃手里的警官证:“我们是东湖派出所的,你是翟明亮吗?”翟明亮点头。
警察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深棕色的钱包,打开展示给他:“钱包是你的吗?”翟明亮假装辨认了好一会儿,再次点点头。
“请你跟我们到所里去一趟,有件案子需要你协助调查。”为首的警察把证件和钱包揣回衣兜,伸手从腰间拽出了手铐。
东湖派出所的审讯室不足十平米,只点了盏二十瓦的灯泡。翟明亮坐在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两个警察坐在他对面,他们间隔着一张铅灰色的铁桌。
年长的警察负责发问,在简单地询问了翟明亮的一些自然情况后,他迅速切入了正题。
“翟明亮,今晚7点到8点间你有没有去过东郊303路段?”
“有,我开车出去兜风,经过那。”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看来是对他的爽快感到意外。
“那你在经过那里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有,我的车跟一辆丰田追尾了。”
“然后呢?你接着说。”
翟明亮暗自回忆着男人交代的内容,嘴上流畅地说着已被演练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本来追尾的责任在我,可那小子嘴挺损的,我俩就吵起来了,我脾气不太好,趁他打电话时给了他两巴掌,他还手,我就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给了他一下,然后就开车回家了。回到家越想越觉着自己打人不对,你们上门时,我正打算去派出所说明情况呢。”
“是吗?”警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你觉悟还挺高,你砸他的石头是哪来的?”
“路边捡的。”
“砸了几下?”警察的声音陡然重了。
翟明亮就是从这时起隐约感到哪里不对劲了,警察的询问偏离了男人的预案,竟然开始围绕着那块莫须有的石头打起了转,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下啊。”
“到底几下?”
“一下。”
警察忽然冷笑起来:“看来不是你的记性不好,就是小学数学没学好,法医的验尸结果一清二楚,你至少砸了他三下,而且每一下使的劲都不小。”
“验尸”这两个字如同滚雷般在翟明亮头顶炸响,他呆住,半张着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警察。他嘴唇翕动,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那儿有人死了?”
警察没答话,顺手从桌面上的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照片,立起来展示给他看,照片上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正仰躺在一辆白色轿车的车轮旁,五官扭曲,头部糊着一层血污,额角一个黑红色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翟明亮的大脑一下子空了,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双手抱住头,他知道,他陷入了人家布下的一个局!他的脸开始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起来。
“说吧,你为什么杀他?交待得越晚对你就越不利。”语调虽不高,但极具威慑力。
翟明亮急赤白脸地刚要开口辩解,就在这时,那男人临别时的叮咛在他耳边徐徐响起:“只要那副手铐戴到我手上,我会在第一时间把你们俩供出来,到时子弹打碎的脑袋可不止我这一颗,而是三颗。”他打了个寒噤,是三颗,除了他和那男人,还有弟弟……即将脱口的话在喉头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沉默片刻,他把抱在头上的手放下,慢慢抬起灰白的脸:“警察同志,我只是一时失手,我真没想到会打死他……”
5
那个人今年32岁,幼儿园,小学,中学,他的表现都很一般,复读两年后勉强考取了一所当地的师专,毕业后他按部就班地成了个平淡无奇的中学数学老师。
他还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与他截然相反,他们的差别就像一块金子与一坨钢锭那样显眼。弟弟一路优秀,从小到大家里的墙壁上挤满了他的奖状,父母在面对邻里亲戚笑得最灿烂时,嘴里吐出的也总是这个小儿子的名字。他想当然地获得了父母绝大多数的笑容和嘘寒问暖,而让他们把冷脸和呵斥留给了一贯沉默的哥哥,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两位老人被先后推进火化场的铁炉。
临死前他们还在为小儿子的成就而心满意足。名牌大学毕业后他先是进入一家外资企业,随后辞职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不到三年便已积累起多达百万的财富。他出门时开白色的丰田轿车,他们兄弟俩见面的机会不多,短暂相会时,弟弟总是会大大咧咧地拍着哥哥的肩膀,说:你得努力了,都老大不小了,总这样可怎么行呀。每当这时,这个哥哥总是谦恭地微笑着,不说什么。
直到不久前的那个晚上,在城市东郊,他用那块沉重的石头把多少年来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说了一下,两下,三下。
那个头脑简单的抢劫犯并不知道他驾车撞向的根本就不是一辆空车,在贴了黑色遮光膜的车窗里,静静坐着一个即将动手杀人的哥哥,和一个被打晕过去的弟弟,等那辆越野车开走后,哥哥把弟弟拖出车外,用那块石头冷静地解决了他。
不出他的预料,那个替死鬼替他承担了这起罪行,挨了枪子,并作为除他之外唯一的知情者,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封进了坟墓。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得可以写进教科书了,通过欺骗与要挟让一个死刑犯一步步地走进圈套,总比直接逼他去杀人来得保险,否则,如果有一天那对抢劫犯兄弟同时被捕,他的处境就危险了。而像现在这样,虽然过程颇费了些周章,却完全解除了后顾之忧,这符合他一贯做事的原则——不但要周密,而且眼光要放得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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