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那年,我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弟弟。从此以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的眼睛全都盯在弟弟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了。我独自坐在屋门前的竹林里生气。生了一会儿气以后,我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孤儿。我开始怀疑: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的,只有这个弟弟才是他们的亲骨肉。我越想,越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他。这个问题让我彻夜难眠。让我坐立不安。我开始竖起耳朵听家里人的脚步声,听他们的谈话。我开始斜着眼睛看他们。因为我想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听出一点儿什么破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我真正的家,我的亲人。
我的眼睛因为总是斜着看人,慢慢地,就变成了斜视;我的耳朵因为总是渴望听到秘密,而越长越长。到我十五岁那年,我变成了一个斜眼,还长着一对又尖又长的驴耳朵。长成这么个模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是灾难。
快乐的是我的弟弟。他喜欢揪我的耳朵玩儿。因为我的耳朵是如此与众不同,他还以为是一个特别新奇的玩具。他经常问我:“姐姐,为什么我不能长出同你一模一样的耳朵?”他还异想天开:“姐姐,你把你的耳朵给我,好不好?我用我的耳朵跟你换,好不好?”
只要他跑到我跟前来,我就对他吼叫:“傻瓜!离我远点儿!”
我从学校退学了。我羞于见人。可奶奶偏偏说,我的样子很漂亮。她甚至还把她当年做新嫁娘时戴过的一副银耳环给了我,让我戴在我的两只又长又尖的驴耳朵上。
我怀疑她是想出我的丑。但那对耳环实在漂亮,简直漂亮极了。我当时在心里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让我自己非常伤心。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仔细地想了一遍我所度过的十五年的岁月。我记得有些夏天的晚上,我躺在奶奶的怀里看天上的星星。奶奶用扇子给我扇风。我记得有些冬天的早上,外面大雪纷纷,爷爷会牵着我的手,送我到附近的学校去。我记得有些明媚的春天,妈妈带我去走亲戚的时候,总要从灶上的大铁锅上,抹一点黑黑的烟灰,涂在我的额上:“我的女儿这么漂亮,可别让路上的人抢走了!”我记得有些秋天,爸爸从山外面回来,打老远就会喊:“我的漂亮的女儿在哪里呢?快来穿我给她买的新衣裳呀!”
我强迫自己反复想这些事情,想他们对我的好。想起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得无比的宽容了。我为我能如此宽容而感动。我决定从他们家(在心底里我已经不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带走一样东西,留作纪念。
于是,我接受了奶奶给我的耳环,让妈妈亲手把它们戴在我的驴耳朵上。
爷爷和爸爸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我觉得他们简直虚伪透顶!他们明明看见我长着一对驴耳朵,明明知道我是斜眼,还说这样的话,什么意思?可恶!
我们家的房子后面,有一坐很高很高的山,山坡陡峭,岩石坚硬。每天晚上,当他们都熟睡了之后,我便悄悄起床,扛着一把十字镐,到山坡上去挖洞。我要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一年以后,洞够深了,洞口的伪装也准备停当。现在想起来,我依然觉得我挖的那个洞,简直是天才的设计。
一天晚上,趁他们熟睡后,我离开了他们。这一次,我没有带十字镐。我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的驴耳朵上,戴着那副银光闪闪的耳环。我把自己关在那个黑乎乎的洞里,用砖头和泥块把洞口堵死。我不想再离开我的洞穴,我不想再见到我的家人。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
我想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心我的斜眼和我的驴耳朵了。我也不用再去想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母亲狠心地把我抛弃,让我在现在的这个家庭里长到十六岁。
但是,我的家人发现了我。确切地说,首先是我的弟弟发现了我。他玩耍的时候,再没有一对大耳朵可揪了,觉得怪寂寞的。他开始找我。当他开始找我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便跟着他一起找。当我的爷爷奶奶开始找我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也开始找我了。自从有了弟弟以后,他们做每件事情总是按这样的顺序进行的。
他们在我的房子里找到了十字镐。十字镐已经磨钝了。但十字镐上留下了后山坡上的一些泥土。他们来到后山,在山坡上找到了和十字镐上的残渣一样的泥土。在岩石上找到了被刨挖过的痕迹。爸爸妈妈挥舞十字镐,爷爷奶奶用手扒开泥土和砖块。弟弟最先冲进洞里。他叫起来: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一头驴子!”
弟弟从山洞里牵出了一头驴子!
我以为我死了。其实没有。我在山洞里呆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头驴子。如果不是我的耳朵上还戴着奶奶的银耳环,我想他们绝对认不出我了。
他们用手抚摸我光滑的驴皮。我挥动尾巴,狠狠地抽打他们的手,大吼一声:
“你们别碰我!”
可是,我只发出了“咴——咴——”的声音。
我看见他们的嘴在动。我听见了一连串咕噜咕噜声。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们在说话。可是,他们说的什么,我再也听不懂了。我看见他们在哭,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里,泪水晶莹。我看见那些晶莹的泪水从他们的眼眶里流出来,流过面颊。我的内心一阵冲动。我朝他们靠过去。我靠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身边,我让他们的手抚摸我光滑的驴皮。他们流过面颊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明白了:
不管我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真的非常非常爱我!哪怕我是斜眼,长着一对驴耳朵,他们也认为我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弟弟不知道这头驴子就是我变的。但他为家里添了一头驴子而兴高采烈。他整天围着我转。我不再躲开他了。我侧过头去,用头蹭他小小的身子。我把耳朵伸到他胖胖的小手心里,让他能揪到我的耳朵。他的手很柔软。他常常抱着我的头,和我说话:
“小驴子,你知道我的姐姐哪里去了吗?她的耳朵像你,她是我最好最好的姐姐!总是跟我一起玩……”
说着说着,他常常也会哭起来。当他的眼泪滴在我光滑的驴皮上时,我的心总有一种要碎了的感觉。
我现在很想告诉弟弟:“我爱他!”可是,我只能发出“咴——咴——”的驴叫声。
有一天,奶奶对爷爷说,她要出门到亲戚家去一趟,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你不要找我!到时候我自己会回来的!”奶奶说。
爷爷点点头。
奶奶走后,弟弟天天哭着叫着要找奶奶。爷爷告诉他:“乖孙子,奶奶会回来的!”
半个月以后,爸爸妈妈扛着十字镐,爷爷带着弟弟,弟弟牵着我,我们一起上了后山,来到我以前呆过的洞穴前。洞口又被砖头和泥块堵死了。爸爸妈妈刨开泥块和砖头。弟弟冲进洞里。他叫起来:
“爸爸妈妈!爷爷!你们看,又一头驴子!”
弟弟又牵出了一头驴子。
“咴——”那头驴子对我叫一声。
“咴——咴——”我对那头驴子叫了两声。
奶奶已经变成了驴子。
夜晚,当家人都熟睡之后,我和奶奶躺在牲口棚里金黄的干草堆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说话。我们说的都是驴子的语言,彼此都能听懂。
奶奶说:“孩子,我实在怕你太孤单了,怕你不能照顾自己,才决定变得跟你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轻轻地说。
“可我现在又担心你爷爷太孤单了,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声音更轻了。
自从奶奶也变成驴子以后,爷爷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坐在牲口棚前发呆。
有一天,爷爷失踪了。
爸爸妈妈一定早猜到了爷爷早晚会有这一天。因此,爷爷失踪后,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倒是弟弟整天哭哭啼啼的:“我要爷爷!我要奶奶!我要姐姐!”
爸爸妈妈被他吵得没办法,只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他们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半个月后,爸爸妈妈扛着十字镐,带着弟弟,弟弟牵着我和奶奶,又一次来到了后山的山洞前。山洞再一次被砖头和泥块堵住了。
爸爸妈妈挖开洞口,刨掉砖头和泥块,弟弟冲进洞里。
他叫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呀!又一头驴子!”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头驴子是爷爷变成的。奶奶朝爷爷跑过去,他们的头在一起亲热地摩沙,尾巴甩来甩去。弟弟说:
“爸爸妈妈,你们看,这两头驴子在亲嘴呢!”
爸爸妈妈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奶奶躺在牲口棚的干草堆上,说了好久好久的话。爸爸妈妈抱着弟弟,一直坐在牲口棚前。他们看一会儿我们,又说一会儿话。我们也看一会儿他们,又说一会儿话。有的时候,我们彼此看着,什么都不说。我们的语言各不相同。他们说的是人话,而我们说的是驴话。我们彼此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有当我们的眼睛相望时,我们才深知:我们是一家人。
我以前有一个习惯,每天早上醒来,总要到家里的每个房间里看一看。即便变成了驴子以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屋前的竹林上方。我走出牲口棚,到每间房子里去转悠。我发现,爸爸妈妈不在房子里,弟弟也不在房子里。
我的心“咚咚咚”一阵狂跳,来不及多想,我撒开蹄子朝后山跑去。我来到我曾经呆过的那个山洞前。谢天谢地,山洞并没有被砖头和泥块堵住。我冲进山洞,山洞里空荡荡的,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弟弟,也没有驴子。
我“咴——咴——咴咴——”地叫起来。我是用驴子的话在叫:“爸——妈——弟弟——”
爷爷奶奶听见我的叫声,立即跑过来,和我一起寻找。我们找遍了后山,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爸爸妈妈和弟弟。
最后,爷爷说:“我们不用找了。他们已经走了。”
接着,爷爷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们家族的人,都有一个特殊的本领——能变成驴子。
接着,奶奶告诉了我另一个秘密:弟弟不是我妈亲生的,而是妈妈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捡来的。
接着,我知道了爸爸妈妈离开我们的真正原因:爸爸妈妈如果再留下来,他们会因为渴望和我们交谈,渴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忍不住跑进山洞里去,变成和我们一样的驴子。如果他们也变成了驴子,那么,谁来照顾弟弟呢?弟弟还那么小,而他又不是我们驴家族的成员,无法像我们一样变成驴子。
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每到黄昏,我会站在竹林里,望着门前的小路,等待着爸爸妈妈回来。他们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但我的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温柔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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