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桥是一个人,不是一座桥。
听这名字,你就可以想到他的形象,比如角弓或者青虾,还有课本上的赵州桥。
我认识他时,他的腰已经很弯,人也很老。那时他已在村庄东边一座老旧的石屋里,当了许多年的校长。
说是校长,是抬举他,因为他只管一个老师。那老师也就是他自己。
他的脸上有许多皱褶,一说话就满脸开花。胡茬子布满两腮和下巴,尤其是下巴,总是硬扎扎的。哪位男生犯了纪律,他从不打手板,而是低沉着嗓说:“把手伸出来吧,手背。”他的大手便把你的小手抓牢,将下巴挨近那颤抖着的小小面积的手背,来回蹭那么几下,让你觉得刮了刺猬一般的痒痛。因此,我们对他宽宽的下巴充满畏惧。
我那时读三年级,很捣蛋的,有次挨了扎,便对同班的二青说:“校长的下巴要是脚后跟多好,咱就不怕他了。”脚后跟同校长的下巴比起来,的确有本质的不同,光溜溜的,没有钢针一样的胡茬,手背拂上去很平展的。二青听了,先是“嘎嘎”笑了两声,然后就当了叛徒,把我出卖给校长。校长便把我找去,用浑浊的老眼定定地望着我,说道:“你真的怕我的下巴?”
我望着他宽阔的脸,敬畏地点点头。
他用手掌刮刮,下巴发出“嚓嚓”的响,说:“怕就别捣乱了,小子。”大手拍拍我剃得溜光的脑瓜,呵呵笑了:“这里不是脚后跟,可毛儿软不扎人的。去吧,去吧。”我就逃也似地躲开他。
他那时真的很老,像谁的爷爷。教我那阵儿已退休5年,据说他的儿子几次接他回辽西走廊上的村庄,但他都走不脱。山那么深,谁肯来教一茬茬的捣蛋鬼呢?只能是他。
因为缺了两颗门牙,他讲课吐字有些不清。比如把“二”读成“a”,我们跟着喊“a”,他就酱色着脸说:“我读a你们不能读a。”我们就齐了声喊:“是,老师,你读a我们不能读a。”可是我们怎么读呢?他就无奈地笑了,说:“老了,教你们爹、妈那会儿,我可是不这么发音的。老了,说老就老了。”他那会儿真比谁的爷爷都老。
除了用下巴刮手背,他对我们很好,比如,下雨天,他的弯背就成了座真的“拱桥”。
山里人家,稀稀落落的,校舍三面倚山,一面临沟。我和其他10来个学生,上学放学是要过沟的。那条四五丈宽的沟,冬天干涸,雨天却气势汹汹,浊流滚滚。水虽仅齐校长的膝盖,但对我们的孩子可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了。没有木桥、石桥、铁桥,只有校长这座“拱桥”。
我攀“拱桥”只一次,是在怨校长下巴不是脚后跟不久。洪水把我们隔在这岸,校长便从那岸过来,在水中■来■去。没人能替他,一个学校三个年级一个老师,校长是最年长的,我和二青则是二、三年级的。我是不好意思让他背的,一是觉着有关脚后跟的比喻对不起他,二是觉得自己大了不能让人背,尤其是让一个老人背。8个同学给背过对岸,只剩下我了,再没办法去躲。校长已捶着弯背,哗啦哗啦■水过来了。他浑身透湿,喘气的声音像是在拉风箱。
“来吧。”他蹲下来,袒给我一面弓形的脊背。
“不!”我拒绝,说:“我敢过。”但这是吹牛,水浑浑的,浪头一个撵着一个,看着都让人昏眩,何况那水要淹没我的肚脐眼儿呢?
“来吧,孩子。”他又说。拱形脊背一动不动,静等我伏在上面。
我急得要哭了,我该怎么办呢?
“别不好意思,爷背孙子嘛。该上课了,快来。咱爷儿俩得赶紧过去,同学们在等呢。”他不容拒绝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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