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几天,偏脸子都沉浸在设计死亡的快乐之中。别看他体格单薄,模样也有点窝窝囊囊,别看他从不敢与人挥拳动脚,别看他连只鸡都不敢杀,可没想到杀起人来却随心所欲轻手利脚。他杀人不是一般的杀法,虽然夺财害命,但其中充满了智慧和计谋,所以杀人才让他享受到了快乐。他手里攥着一套迷魂术,杀人的招法是先迷你的魂,再要你的命。他的快乐就来源于这一招法的屡屡奏效。他先给每个人事先设计出一个路线图,然后就让这些人一步一步走向他指定的死亡。杀人,在他看来,已经成了一场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游戏。
这会儿,偏脸子可不仅仅是快乐,他兴奋得几近疯狂,血液都在燃烧,他在尽力地抑制疯狂,冷却燃烧。
“芳龄命苦犯冤魂,身弱最怕鬼缠身。大病大祸躲不过,大灾大狱在眼前。枯木逢春命不绝,遇难呈祥在今天。虽然今天云遮月,救星就在云后面。驱魂驱鬼请救星,静心净身拜神仙。你……心静否?”
黑暗中直挺挺地跪着一个女人,她两手作揖,双眼紧闭,回答的声有些颤抖:“我心已静。”
“你……净身否?”
“现在就净身。”
“脱。”偏脸子的声音堂堂正正。
女人甩去了短得不能再短的连衣裙。
“脱。”
摘去了乳罩。
“脱”。
褪下三角内裤。
这是一个伸臂不见双手的黑夜,所有的光亮好像都来自周围沙沙作响的玉米秸。黑暗中这个女人的胴体透出隐隐的光亮,像一颗珍贵的夜明珠。偏脸子递给女人一炷香,替她点燃。
“一叩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黄泉路上你走好,莫再惊扰阳间人。妙妙是你心头肉,财运转她你心安。”
偏脸子念叨着,点燃一张黄表纸在空中划个圈,然后一撒手灰飞烟散。在鬼火般的暗色闪映下,这个叫妙妙的女人连连磕头,那透出光亮的身体弯成一尊镀了荧光的雕塑,冷冷地失去了体温。
“二叩首,一颗黑痣在前胸,财运转来遇灾星。如不马上克凶兆,竹篮打水一场空。”
随着偏脸子“哧”的一声又划着一根火柴,妙妙的身体突然沸腾起来,像岩浆一样扭曲翻滚。看到妙妙的反应,偏脸子也燃烧了,而且有要爆炸的感觉,因为他能猜测到这个女人已完全成了他操纵的木偶,她的服从就像设计好的程序服从鼠标和回车一样,想让她做什么就稳稳一点、轻轻一敲那么点事儿。妙妙的那颗黑痣长在双乳的下方,就算是上边低胸口下边露脐装,怎么低怎么露也绝不会被人偷窥到这个地方,而偏脸子恰恰一语道破,他的法术之高深已不容有半点怀疑了。
“三叩首,遇难呈祥在今天,阴阳相济过大关。以你一个弱女子,血光之灾眼目前。我身自有神附体,阳刚之气补心田。子时已过正补阳,阴有阳气克灾殃。”
火光中,妙妙已化作了一摊有亮色的水流到了地上,只是还没有渗到泥土里。偏脸子这次并没有把燃烧的纸撒手风中,而是紧紧地攥着,他希望火苗能引燃他的手指,让他也能熊熊燃烧起来。这是仇恨之火、贪婪之火、罪恶之火、欲望之火,他感到空气也在跟他一起燃烧。
“你仰面躺下,心里想着天上的神灵,闭上眼睛,意守丹田,排除杂念,接受神力无比的阳气注入你的体内吧。”
燃烧中的偏脸子已无法四平八稳地编他的顺口溜了,他的声音也由于干燥而撕裂,他三下两下把自己扯光。在向这个女人扑去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动物世界中凶猛的狮子扑向羚羊的血腥场面。他的猛冲猛撞和哮喘哼叫惊醒了妙妙,她看到在自己身上乱窜的那张偏向了一边的歪斜的脸,猛然间似有警悟,但已经晚了,太晚了。这本来就是杀戮前的一个垫场小段,正好他也结束了雄性本能的一次生理过程,他身体中燃烧得只剩下罪恶、贪婪和仇恨。他死死地扼住那柔软得像天鹅一样的脖颈,双手变成铁钳的前口齿夹,两臂变成助力手柄,用尽了全身的力,“嘎嘣”一声,一条鲜活而美丽的生命齐刷刷地被掐断了。
“你这个臭婊子!”咒骂拌着仇恨和一口唾沫吐向已经被掐死了的妙妙。
二
就在妙妙断气的过程中,鞋拔子一鼓作气挖好了一个整整齐齐的长方形土坑。他坐在土坑的边沿上点了支烟,连吸两口闷了一会儿才吐出来。他满头大汗地一边歇着一边等偏脸子到来。不远处的喘息声渐渐化作一个黑影,黑影又显现出偏脸子的人形。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旅行袋,肩膀被压得弯向一侧。
“这是什么?”
鞋拔子的问话疑虑中纠结着期待,充满着没有信心的肯定。偏脸子把旅行袋从肩上顺下来?在地上,然后拉开拉锁。鞋拔子掏出手电一照,满满的一下子,都是成捆的百元大钞。他浑身一抖,熄灭的手电滑落了,他“扑通”一声跪下,头匍匐在地,那般虔诚跟刚刚被掐死的妙妙一模一样。
“我早就说过,我不求官,不求财,既然神仙附体,我只有顺应天意普度众生,为人消灾解难。今天我为你做完法术,你就带着这一袋子钱,和已经属于你的妙妙去享受男欢女爱一世荣华吧。”
“我的一切全听大师您的。”
鞋拔子的头杵在地上,话语里掺杂着沙土的杂音和野草的滋味。这是一处两个小山坡交汇的沟壑,人迹罕至,杂草茂盛,在这里已经挖好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偏脸子正想用步丈量,就听沙土和野草中传出声音:“按您的吩咐,正好是长两米,宽一米半,不会差的。”听声才知道,鞋拔子的头还杵在地上呢。
“好,先用黄表纸把坑底铺满……再把这一袋子钱放进去……点着一炷香……我让你带的木方子带来了吗?给我……你现在可以面向正南跪在坑沿边,双手举起香火,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心想神灵……”
鞋拔子按照口令一一做完,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等着法术开始。这时,偏脸子就站在他的右后侧,手里抄起的木方子有一米多长,水曲柳的材质坚硬如铁,岔开的双腿和握紧木方的姿势活像正要大力击球的棒球手。
“一叩首,牢狱之灾到门口,祸从天降压在头。心诚则灵神保佑,逃过一劫磕个头。”
鞋拔子闻听已不是在磕头,而是在捣蒜,直逼得偏脸子不得不拖着长音喊了声停,才使得法术能继续下去。
“二叩首,黄纸铺就逃生路,木方挡住牢狱门。百万重金镇住祸,保住财运守女人。”
鞋拔子已经捣不动蒜了,他把脑袋撂在地上,整个人也瘫在那儿。偏脸子举起木方比量了几下,觉得这个角度使不上劲儿,又拖起长声喊道:“跪天跪地跪神灵,趴在地上大不敬,直起身来。”鞋拔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晃晃悠悠地挺起腰跪得直溜溜的。
“三叩首,恶人该当恶人运,自己挖坑我来填。魂断阳间时辰到,老子送你上西天。”
偏脸子早已没了耐心,他把木方子高高抡起,狠狠落下,就听西瓜摔在地上般的一声响,鞋拔子老老实实地一头扑进他自己挖好的土坑,趴在那儿乖乖地一动不动。偏脸子怕他不听话,跳进坑里又狠砸了几下,已经摔烂的西瓜再砸时,声音就不如开始时脆生,人也老实得大气都不出。
“狗卵子,你他妈的也有今天啊!”
轻松地连杀了两个人,接下来可就都是力气活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不远处妙妙躺着的地方,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把她背过来也扔到土坑里,再把他们埋严实了,用荒草和树枝伪装一番,最后把那一袋子钱压在肩上一路飞跑,抢在天亮之前回到富贵家园他寄住的锅炉房。他进了门身子一软瘫在地上,连把砸在脖子上的旅行袋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
偏脸子杀人杀得顺手了,不但顺手还顺心,杀出了一片好心情。他再也没有了从前见人矮三分的感觉,他甚至觉得杀出了一种高人一头的心气儿。他瘫在地上,可好心情却高高地挂在天上,他使劲地把压在脖子上的旅行袋推开,头枕着鼓鼓囊囊的一袋子钱,真有点豪情万丈了。
想想他这小半辈子,活得那叫一个寒碜哪。数理化整不明白,高中没考上,只得夏天蹲市场卖菜,冬天杵大岗干力工,都是叫人瞧不起的活。再加上他天生一张两边不对称的偏脸子,更是一副活该挨欺负的倒霉相。有一次在市场卖菜,鞋拔子一走一过看他不顺眼,上来就是两个大嘴巴子,他眼前一黑,只看见满天星斗,回去后两只耳朵清脆地嗡嗡了好几天,就这,他连个扁屁也没敢放。他就是这样,长得瘪瘪瞎瞎的,胆子还没有阑尾大,别说杀鸡,就是收拾个鱼都不敢动刀动剪子。可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整天梦想着做大生意发大财,梦想着自己办农场、开公司、开超市,可是没有文化没有靠山没有门路,上哪儿去发财呢?他在银行门前转悠过,一想到抢就禁不住要找地方撒尿,真刀真枪的,那可是玩命啊。村里有几个鬼子六在外面掏兜,也曾想拉他入伙,可他一想到偷就哆嗦,往人家兜里伸手,要是掏响了,这顿打也挺不住啊。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认了吧。可没想到时来运转,一个亲戚托关系找到镇里建筑公司的经理祁大管子,让他到那儿去上班,因为当力工不用考试,挣的是苦力钱,所以他顺利地在镇里上班了。活是够累,没黑没白的,可一个月差不多两千块钱还是觉得值。时来运转没想到,好景不长更是没想到,就在刚开了一个月的工资没几天他就出事了,而且是出了一件抬不起头见不得人的事。
在他施工的那个工号旁边,有一家洗浴中心。他在白天干活时突然发现女浴池的窗户就冲着工地,由于窗户很高,如果旁边不盖新楼根本不用遮挡,可这楼一层一层地往上长,浴池就暴露了出来。他发现了这个秘密,白天外面亮里面暗,再加上有水蒸气,什么也看不清。急得他揣着乱蹦的心苦苦地捱到了天黑,色胆包天的行动开始了。他趁黑夜悄悄爬上脚手架,找了一块跳板搭在浴池的窗台上,就这样冒着生命危险从空中摸上了女浴池的窗台。他往里一探头,妈呀,心差点没蹦出来,眼珠子差点没掉进去。他看到了一个绝美的艳女,这跟杂志、扑克、挂历、电脑里的艳女不同,这可是个热乎乎的活物。他已经嗅到了带香味的热气,这热气一下子渗透了全身,像炉火熔铁一样,刹那间,他脸上的所有部件都偏向了一边。偏脸子这个外号是看不起他的人糟践他,其实他的脸有点偏,可并不明显,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不过当他的情绪激动时,脸确实会偏向一边。在他抻长了脖子把脸送进去的时候激动万分,脸自然偏得更厉害了,恰恰艳女抬头,被这狰狞的一角偏脸吓得尖叫了半声就晕过去了。眼看人躺在了地上偏脸子都没有动弹,他不过把抻长的脖子缩了缩,垂涎三尺地把乳房下边的红痣刻在了心里。保安来了,看住他不让下来,警察来了叫他下来塞进警车里。在派出所他听见祁大管子来了,在走廊里嗷嗷叫着要拘留他,要一脚把他踢出建筑公司。抓他的保安偷着告诉他,这个女人是祁大管子的小姘,蹲拘留是躲不过去了。出了拘留所,他掩着脸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地方,在县城的富贵家园当起了勤杂工,他每天不但要清扫停车库和小区的花园,还要维修栏杆、健身器材、换灯泡等。他好说歹说,物业才同意他在锅炉房打个地铺,晚上就住在那里。这时的他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了,闲着没事就蹲在路边阴凉里看热闹打发日子。
所说的热闹就是一个干瘦老头在路边坐个马扎,地上铺着一张纸,四角用小石头压住,上面是一幅八卦图,还有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和六十甲子等表格,不过是个招揽行人算卦的地摊儿。没几天,他看热闹就看出了门道,趁着没人的时候,用手指点着瘦老头的鼻子三声冷笑:“好你个胡仙,我看你这算卦相面之术不过是蒙人骗钱的鬼把戏,就这套我也会。”
瘦老头姓胡,有个外号叫胡半仙,叫来叫去被省略成了胡仙。胡仙也笑了笑,笑得比他还冷:“你会?哼,这可是门学问,周易八卦你懂吗?天干地支你懂吗?纳音五行你懂吗?干这行可不是张嘴胡咧咧,得有点真本事才行。”
“你少忽悠,你把天干地支和六十四卦背下来我听听?你要能背下来,我就算你真有本事,你要是背不下来,就别在这儿蒙人骗钱了。”
看着偏脸子神气活现,胡仙没了底气,他摸摸索索地掏出支烟点着,眯起眼睛,腮帮子鼓动了两下,吐出两个烟圈来。
偏脸子把他嘴上的烟夹到自己手里,吸了一口,也吐出两个烟圈,正色说道:“咱先说说这算卦的人。凡是来的都是迷信之人,要是不信这个他也就不来了,这样你就占了上风,可以满嘴跑火车地骗人了。我现在就把骗术给你叫开,我让你心服口服。老头老太太来算卦,多数是问儿女的学业、婚姻、望子成龙,盼子富贵;中年人多数是来算仕途、生意,心里想的是官运亨通,财运大发;女人来给老公算卦没别的,都是疑神疑鬼,就怕老公有外遇;学生算卦最简单,能不能考及格,能不能上大学。到你这儿来的这些人,个保个都是有灾有难的,再就是有什么坎过不去,有什么事想不开的人。因为不会有人顺风顺水来找算卦的。而你的骗术很简单,就是三招,第一招是好话奉承,一口一个严父慈母、忠孝子孙,再不就是模范丈夫、贤妻良母,这就把人给夸得舒舒服服,摩挲住了;第二招就是吓唬人,不是血光之灾就是大难当头,这一棍子下去谁都得给打蒙;最后一招就是让人明白破财免灾的道理,你帮他消灾避难,他自然得花钱买平安了。你就是这样把钱骗到手的,我说的对不对?哎哎,你倒是说话啊。”
胡仙低头不语,他把地上的八卦图叠起来塞进布兜里嘟囔了一声:“走,到对面的吊炉饼一人整一瓶二两半。走啊,我请客。”
从这以后,两个人相安无事。一个照常摆摊算卦,从那些善男信女手里骗点小钱,另一个没事搭边看看热闹。只是胡仙隔三差五地扔给偏脸子一盒烟,还在道对面的吊炉饼又请他喝了一回二两半。
四
俗话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可偏脸子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杀机骤起却是在一个天要下火的中午,一个安静得直打盹的大中午。
偏脸子刚干完活从车库出来,就听到有人喊他。喊他的人是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姓郝,大家都叫她郝大妈,是小区的清扫工。她姓郝,人也好,清扫工这份不起眼的工作她干得有滋有味,用尽了全部的心思。冬天她看见哪块有冰怕人滑倒,就往地上撒沙子,夏天地上存了雨水,她就是冒着雨也得把水清扫干净。有一次,一个孩子从滑梯上掉下来摔破了头,她背起孩子就往卫生所跑,结果把腰间盘的老毛病累犯了,好几天起不来床。记者找上门来,她只能趴着接受采访。她说了句话:“我不过就是好心肠。”记者把这句话当成专访的标题登在了报上。物业的经理也登门慰问,还给了二百元奖金。一时间,郝大妈成了小区里的名人,谁见了她都会打招呼问好。她也是美滋滋的,干起活来更是劲头十足。
偏脸子心想,这个多事的老太太不知道又要做什么好事,一个人弄不了才来喊他。可郝大妈喊得紧,他也就只好跟她向憩园跑去。在甬道的转弯处有个女人倒在地上,偏脸子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郝大妈倒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是她自己拎着这个大包累得一头栽这儿了,天太热了,八成是中暑了,先把她抬到椅子上歇一歇就会好的。”郝大妈架起胳膊,偏脸子搬起腿,这一抬,女人的露脐装就被扯得成了露乳装,乳房下方的红痣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更加灿烂。是她?再看看脸,妈呀,真的是她!郝大妈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把红痣遮住了,偏脸子也冷静下来。命运让我再次撞上这个娘们儿是什么意思?是福是祸?去他妈的,想那么多干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的目光被扔在一旁的旅行袋吸引住了,他顺手拎了拎竟没有拎动,再用力一拎,才拎起来,怪不得把这娘们儿累趴下了。出于好奇,他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可拉锁刚刚拉开条缝,他就像被火燎了手一样,抽筋似的又拉上了。钱,全是钱啊,这么大的一个旅行袋竟然塞得满满的都是钱。
女人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正把她扶起来的郝大妈和守在旅行袋旁边的偏脸子。她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谢谢你们,你们是好人。”郝大妈搀着她,偏脸子栽楞着肩膀拎起旅行袋,把这个女人送到十二层的家里。她显然没有认出偏脸子,她好像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好像拿出两沓钱作为酬谢,被郝大妈谢绝了。但这些在偏脸子的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的,他的心被塞得满满的一旅行袋钱塞得满满的,甚至有些透不过气来。
从十二层下来,郝大妈去打扫儿童乐园,偏脸子就溜达到刚才那个叫妙妙的女人躺过的长椅上躺了下来。他的心虽然被钱塞得满满的,但那个女人的一句话也塞了进来,也塞得满满的:“我叫妙妙,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他一听这个名字就不禁恨从心中起,她不过就是夜总会里那些翠翠、洋洋、咪咪、娜娜们一样的婊子。他再也不去想那乳房下的红痣,他能想到的只有那旅行袋里满满的钱。这婊子哪儿来这么多钱?哪儿来这么高档的房子?不就凭她是祁大管子的姘头吗?那天在派出所里,他嚎叫的声音就像发情的公狼被挑战者抢走了正要交配的母狼,这钱和这房子的来历还不是秃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一袋子钱让我撞上是命中注定,也是祁大管子该倒霉运,谁叫他送我进拘留所?谁叫他打碎我的饭碗?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现在时候到了,一切都该报了。他从长椅上一打挺坐了起来,一抱拳,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抬头向十二层的高处望去,从胀满的心中长叹出一口气来,好像那满满的一袋子钱已经是他的了。
他知道把这么大一笔巨款弄到手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最先想到的是偷,但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抹掉了。这个富贵家园安装了最新款的防盗门,撬门进去根本不可能。要是从窗户进去就只能从楼的外墙爬上去,虽然干过架子工,可他不是蜘蛛侠,干不出这玩命的事来。偷不成就只能抢,可动刀动枪是掉脑袋的大案子,别说去干,就是想想都心慌肝颤,后脊梁直冒凉风。真刀真枪硬碰硬地干,他没那个胆量,但看着自己刚刚拎过那一袋子钱的手,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对钱的强烈欲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要先摸清祁大管子的底细,才能想出招来。他借了辆自行车,一路猛蹬回村里,找到一个在建筑公司干活的同学一问,他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有人举报祁大管子贪污,县纪委正在查他,一直给公司送沙子送石料的鞋拔子也跑了,据说是他俩合伙贪污公款。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祁大管子和鞋拔子犯事了,这个妙妙是祁大管子包养的二奶无疑,她正在帮助他们转移赃款。这一大笔钱就在十二层妙妙的屋子里,只要拿下了妙妙这个骚娘们儿,就能拿到那笔塞满了一旅行袋的巨款。可是,不敢偷、不敢抢、更不敢绑架人质敲诈勒索,怎么拿下这个婊子呢?他苦苦想了一夜,脑袋一蹦一蹦地疼,就在脑袋疼得要裂开的瞬间,在裂缝里闪出一道光来,那光映出的竟是胡仙佝偻气喘的身影。
五
这回轮到偏脸子请胡仙喝二两半了,也是喝了两次,每次胡仙都比他多喝一缸,可能是想把上两次的酒给喝回来。这正中偏脸子的意,每次都借机把喝多的胡仙送回家里,然后听他翻来覆去地把知道的那点算卦的秘笈讲得唾沫星子乱飞。
“我今天给你小子亮个底牌吧,我其实不懂什么易经,易经是门大学问,有人说上爬不到山顶,下探不到海底,研究它是大师、教授们干的活。像我这样的不过是背上几句爻辞、生辰八字什么的,装装门面骗人的。你他妈的别笑,这是明摆着的事,有大师、学者、教授在道边摆个摊算卦相面收人家钱的吗?我这人啊,天生胆小,做不了大事,有多少巫医神汉,还没有我这两下子呢!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有胆有谋,我到处骗钱骗色,甚至出了大名,赚了大钱,把那些大官、大款唬得跟孙子似的滴溜转。这人哪,胆小不得将军做,可胆小也不得牢房坐,像我这样摆个小摊骗点小钱,不贪大钱也摊不上官司,图个小富即安而已。”
“你别胡扯,来点干的。”
见偏脸子猴急,胡仙不禁认真起来:“你小子要是掌握了六字密钥,保不准就会捅大娄子惹大祸。”
“你少逛荡我,赶快把你那什么六字密钥告诉我,明天咱还来二两半。”
一听明天还喝二两半,胡仙干咳了一声开讲了:“这六个字说起来简单,就是审、敲、打、千、隆、卖六个字。这六个字说简单也不简单,你要是能把这六个字巧妙结合,熟练运用,再加上观察细致,揣摩准确,能言善辩,你就能击中对方要害,让他五体投地,神魂颠倒。如果进入了这个境界,你将要钱得钱,要色来色,这其中奥妙没有一番磨炼不能破解啊!”
胡仙摸出一支烟,偏脸子忙不迭地把火送上,坐回来再看,烟霭缭绕着胡仙,还真有那么点仙气儿:“审就是察言观色,在没有给人算卦之前,就得把来人的心思看透它八九分,这一步踏实了,才能迈出第二步。这第二步就是一个敲字。敲就是敲山震虎,敲关键就是得准,得能把虎敲起来,把来人心里最深处的秘密敲出来。这就叫一敲即中随棍打,再敲不中草寻蛇。心思看出来了,底细敲出来了,接着就是打。打要打得狠,打中要害,要打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子,直眉楞眼地张着嘴,他在等着你慢慢地往下走。这第四个字是千,出千要慢,行话叫做急打慢千,因为经过了一审、二敲、三打,什么人都差不多蒙圈了,上钩了,用不着急着出千。啥叫千,说白了就是骗,你得编好词、端住架、一字一句地、有板有眼地、不冷不热地把预测的结果说出来。比如,伤官太过把夫克,旱地莲花栽不活,不是吃上三家饭,也得刷上两家锅。第五个字叫隆,就是捧着唠的意思,把他顺毛摩挲舒服了,他就会相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最后一个字叫卖,这是你转了一大圈后,从他兜里把钱掏出来的关键一步,所以讲究的是响卖,如果你卖得响,他就会被你牵着鼻子转,让他往东就往东,让他往西就往西。到了这个火候上,你说啥是啥,你说啥他都信,虽正逢厄运,但仍命有富贵,吉祥如意的圣光一定能为他消灾避祸,这样一来,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送到你的手上。”
“绝了,真是绝了,想不到你这老东西还真有绝活。”
见把偏脸子给蒙住了,胡仙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珠子眯成了一条缝。他接过偏脸子点着了递上来的烟美美地吸两口,绷住脸正襟危坐:“审、敲、打、千、隆、卖,虽然是六个单字,但它们不是分散地单打一,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个不能拆散的套路。要审其一而知其三,先千后隆,无往不利;急打慢千,轻敲响卖;隆卖齐施,敲千并用;有千无隆,帝寿之材;无千不响,无隆不成。”
胡仙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用脚碾死,酒劲儿一拱有点晃悠,偏脸子伸手扶住。有人这么一扶,他甩头也更足了,由于拔高嗓门有点岔声:“这就叫迎客观来意,出言别犹豫。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八问七,喜者欲问七贵,怨者实为七愁。七问八,非八有事,必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途,生孙为近古。叠叠问此事,定然此事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定有因。”
“你好好说,给我转糊涂了。”
“这不叫转,这是干我们这行的行话。”
“我听着像是黑话。”
“你管它叫黑话也行。天代表父母,追代表儿女,天来问追欲追贵,就是父母来给儿女算卦,就是求儿女富贵。往下的八就是妻,七就是夫,生孙就是大款,近古就是生死。你只要明白了这里的行话,六字密钥也就拿到手了。”
酒劲儿还在往上拱,胡仙撑不住,被拱倒了。见他呼呼大睡喊不起来了,偏脸子就回到锅炉房,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一连好几天,一到夜里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睡不着觉。
六
差十五分半夜十二点,郝大妈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她一路小跑来到了离富贵家园北边不远的一处烂尾楼工地。这里是城区的边缘,再往北是一个下坎,一片散漫的榆树林下是一哄而起的乱草。这里黑黢黢静悄悄,就像濒死的人听不见呼吸和心跳。郝大妈在工地围墙外的一个马葫芦边上停下来,把拎着的一个布袋放在地上,然后掏出一个纸包放在地上,点燃五枝香拿在手上,踏上马葫芦盖跪下连连磕头。就在这个时候,“轰隆”一声马葫芦盖塌了,正在磕头的郝大妈不见了,只有几声微弱的呻吟,一切又恢复了刚才的死寂。死寂中飘过一个黑影,像一阵风一样卷走了郝大妈放在地上的那个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