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舒蔓走走停停,左手抓着一只黑色高跟鞋,她小腿上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伤口里混着脏泥巴,又疼又痒的,大约泥巴里还藏了蚂蚁,正在往外一点一点搬运她的血和肉。她的头发一个多星期没洗了,之前新烫的大波浪卷早就一团一团缠在了一起,看不出半丝性感迷人的风姿。更别提她身上那条浅粉色的蕾丝睡裙了,柔光布料上溅到了血污,原先长到膝盖的裙摆如今只能将将盖住她的屁股,裙摆上被撕裂的蕾丝花边飘荡在风里,像面残破的旗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往前走,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生怕看到那个男人追出来。
那个男人是个可怕的男人。那个男人在一条公路上借着给她换轮胎的机会,用扳手敲晕了她的脑袋,将她带到了一个阴冷潮湿布满刑具的山洞里,囚禁了她整整一个星期!
这个陌生男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和心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何舒蔓至今都没想明白,但这一切都和她流血的伤口、油腻的头发、脏了的睡裙一样,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她从山洞里逃了出来!她正在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她对距离向来不敏感,但是她能感觉她正在离文明社会越来越近。她沿着高耸的山路向下走,在荒凉的山间走走停停,每向前一步都觉得空气要更暖一些,气候要更宜人一些。每走一步,那被梯田环绕的村庄便又清晰一分。
何舒蔓终于走完山路的下坡,能瞅见“欢迎来到富华村”的告示牌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磕破了手臂。何舒蔓吃痛地皱起眉,在地上打了个滚,毫无教养地在山路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型。此时正是阳光最暖的午后,何舒蔓躺在地上用力呼吸,胸部剧烈起伏着,这还不够,她还张开了嘴大口喘气,要把周遭所有的空气都灌进肺里,把她被洞窟里那股子屎尿血味折磨了一个多星期的肺部重新唤醒似的。
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地球在旋转,公转自转,雀鸟低鸣,这不过是山中最最普通的一天。
何舒蔓闭上了眼睛,开裂的嘴唇不由抿出了一个笑容,她翻了个身,侧躺在了地上,感受着柏油路面,甚至还冲动地亲吻了她嘴边的地面。她感受着柏油粗粝的触感,感受着细小的石子,感受着柔和的风,感受着阳光晒干她周身的不安与不详,感受着芒草被风吹开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感受着距离她三米开外的一坨动物粪便的臭味,感受着拖拉机突突突突笨拙的巨响。
何舒蔓忽然热泪盈眶,她慢慢蜷起自己的长腿,用双手环抱住,仿佛一个婴儿重新回到母胎中,仿佛有了重新生而为人的机会。
“这人有个人!蒋三!嘿!这路上躺了个人啊!”
这是何舒蔓昏迷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何舒蔓做了个噩梦,梦中她被戴着面具的男人追杀,男人的面具上长着长长的角,眼圈黝黑,嘴唇血红,嘴角裂至耳际,仿佛地狱中最饿的鬼,追到她就要立马拿她打牙祭。
何舒蔓在梦里光着脚,她跑,使劲跑,跑到后来头也不敢回了——和她从洞窟逃出来时一样,她怨恨,恨天恨地恨自己逃不出这个可怕男人的桎梏,她哭着,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上跑着。追击她的男人摇晃着手里的手电筒,他用这束光任意摆布着何舒蔓的逃跑路线,何舒蔓大喊救命,她意识到了男人的控制,想要往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跑,却一头撞到了墙壁上,整个人向后跌去,有人在这时抓住了她的手臂,何舒蔓尖叫,就在这时,一辆火车冲破黑暗轰隆隆朝她直冲了过来。何舒蔓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何舒蔓先是看到了蓝天白云,接着一片巨大的乌云就笼罩过来,天阴了下来,她摇摇晃晃地,如同在梦里一样,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不停摇摆着,何舒蔓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她发现自己屁股下面是干草垛,身边还有只狗,正安静地躺着,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
何舒蔓往远了看,一辆火车渐渐开远,道路愈发颠簸,何舒蔓抓着手边的干草猛烈咳嗽起来。
“姑娘醒了啊?喝点水?”一个友善的声音在何舒蔓身后响起,她回过头,看到了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自己手里握着方向盘,操纵着她坐着的这架拖拉机,一个正瞅着他,眼神似那只可爱的土狗,真诚又疑惑。他送了个装水的玻璃瓶过来,里面的水只有一小半,何舒蔓左看右看,一把抢过了水瓶仰起脖子就喝。
“慢点儿慢点儿啊,我们这就带你去医疗所啊,你别着急,姑娘刚才还做噩梦了吧?要报警不?我们村长儿子就是干警察的,回头给你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瞅瞅?对了,我姓方,叫我老方行了,这是蒋三,我们村长他弟。”
老方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孔里的鼻毛打着卷冒在外面。
何舒蔓听说要找警察,连连摇头,擦着嘴说:“不用不用,我想去鲜花市,我……我……”
她顿了会儿,才接着继续说,“我是和我男朋友吵架了,被他赶下了车,我赌气想自己走去鲜花市,结果在森林里迷路了才弄成这样……”
老方骂了何舒蔓那个男朋友几句,说道:“这样吧,等范医生给你看了这伤,要是走路没问题,我和蒋三载你去鲜花市你再看着办?”
蒋三在这时插嘴:“男朋友这德行,我看还是得报警,还是你在鲜花市有亲人朋友?”
何舒蔓说:“有朋友,我去投靠他们就行了,谢谢你们了。”
“饿吗?蒋三,我们去娟姐那儿歇歇?”老方转了回去,说道。
蒋三点了下头:“行吧。”
拖拉机沿着土路东拐西拐开进了一条有路牌的大路,何舒蔓慢悠悠地跟着念出了路名:仙露街。大路两边有民居也有农田,一派乡野风光。
老方回头说:“这儿是我们的大路,再过去就是广场了,你别看我们这儿地方小,也是要啥有啥!”
老方自来熟,何舒蔓却不擅长应付这类太过热情的人,只管笑着点头也不说话。拖拉机很快就开进了老方说的广场,何舒蔓一眼就看到了广场正中央的喷泉池子,非常小,直径约莫只有两米吧,喷泉中央是一头长着长角的鹿形雕塑,足足有三米高,角上还挂着鲜红色的绸带,正迎风飘荡。
清澈的水从鹿微张开的嘴里流出来,有几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儿围在池子边上玩耍,拿着塑料瓶接鹿嘴里的水。
广场周围布满各色小店,杂货店啊、理发店啊、招待所啊、大浴场啊,确实和老方说的,要什么有什么,但都很破落,杂货店里暗暗的,理发店空关着,招待所倒是有人,但是招牌已经掉了一个字了,大浴场人气看上去最旺,能看到抱着塑料盆的人进出,但是门面很小,屋顶上的烟囱往外冒着灰色的烟,这些店铺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富华”。何舒蔓先被带到了正对着鹿雕塑正面的一家小饭馆,饭馆就叫“农家菜”,简单直接,店内根本谈不上什么装饰,水泥墙壁连油漆都没刷,桌子椅子都是塑料的,总共也就两张桌子,一抹一手的灰。
老方管老板娘叫“娟姐”,何舒蔓也跟着这么叫了,娟姐很快就给他们张罗了三菜一汤出来,三个都是大肉,汤也是肉汤。
蒋三和老方要了点酒,从土坛子里倒出来的酒,大概是家酿的,他们都不太动筷子,就看着何舒蔓吃。
何舒蔓好几天没吃过热饭热汤了,闻到菜味就馋了,抓着筷子捧着饭碗一阵狼吞虎咽。
蒋三手里总是拿着个烟斗,时不时抽上一口。和老方似的,他也总是笑笑的,加上面貌比老方温和,看上去更有亲和力些。他皮肤倒很白,不像庄稼人,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看上去特别朴实,等何舒蔓吃饱喝足,他还老派地来和何舒蔓握手。
他一手老茧,尤其虎口的位置,茧子特别厚。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蒋三。”
“你好你好,叫我小蔓就行了。”何舒蔓说道,从娟姐那儿出来,何舒蔓又坐上了蒋三的拖拉机,他们带她去了村里的卫生站,站里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是对夫妻,医生姓范,戴眼镜,人斯斯文文的,头发上抹了发油,三七分的发型,梳得一丝不苟。
范医生先是给何舒蔓处理了小腿上的伤口,还用了点麻醉药,缝了十几针,之后还给她做了个身体检查,给她那些分散在后背手臂大腿内侧的伤口都做了处理。
范医生的手法豪放,用起消毒水来一点不客气,何舒蔓觉着这个富华村最富的要属这个卫生站了。
麻醉药药效退了后,何舒蔓感觉有点疼了,只皱着眉却没多抱怨。老方直夸她勇敢,何舒蔓缝针时他和蒋三就在卫生站外头抽烟。范医生叮嘱何舒蔓不能做剧烈运动,还给她找了根拐棍出来让她先凑合用着。
“去了鲜花市最好再去医院配点消炎药,我这里正好没有了。”范医生说,他有外乡口音,声音软软糯糯的。
何舒蔓点头记下,她从卫生站出来时,外头下起了雨,蒋三和老方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尤其是老方,特别担心,和何舒蔓说:“小蔓啊,我瞅着这天气八成是出不了山了。”
“怎么说?”
“这雨眼看是要下大了,山路不好走,加上也晚了,夜里更危险。你看你这腿伤也走起来不利索,要是再淋了雨,也不好办。这样吧,今晚你在我们村里找个地方借住一晚上?”老方拱了下蒋三,“蒋三,你说老姚那儿能给留一晚吗?他不搞了个农家乐吗?”
蒋三直摇头:“老姚那脾气,抠门的,说是住一晚得几百,我可没这么多钱,我看还是算了,要不送我大哥那儿吧,他正好有间空房。”
“那不是阿文的婚房吗?你大哥能同意?”
“婚什么啊,还没装修好呢,就有张床,没啥,我们走。”蒋三招呼上何舒蔓,兜起拖拉机的顶棚,载着她和老方去了他大哥家。
蒋三的大哥叫蒋大,富华村的村长,蒋三在卫生站拿那里的电话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过何舒蔓的事,不过电话说到一半就掉了线,老方说,八成是信号塔故障了。
听说村里只有两家人有电话,一个是卫生站,一个就是村长蒋大家。手机在这儿就是个实打实的奢侈品。
何舒蔓窝在干草堆里,抱着那只土狗暖身子,土狗怕打雷,一有电闪雷鸣就汪汪乱叫。
“别怕别怕。”何舒蔓还安慰它,如今她吃饱了有力气了,还有闲心关爱狗了。
到了蒋大家,蒋大已经撑着伞在院门口等他们了,蒋三和老方扶着何舒蔓下车,把她领进屋里,蒋三招呼一个穿一身灰色的中年女人说:“大嫂,就是这姑娘,能给放点热水让她洗个澡吗?”
何舒蔓听了,对蒋三感激不尽:“我正想着呢,又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麻烦你们了。”
“哪儿的话,远到就是客。”蒋大收起雨伞走过来和何舒蔓说话,这一村的人都是笑笑的,看着虽然不富,为人却都很热情。
蒋大和老方一般黑,面容苍老却很精神,不高,看上去得有五十多了,两鬓已经斑白,透着股和气。
“老三,晚上就留在这儿吃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蒋大看着蒋三说,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门边,让老方给他把水烟竹管拿过来,老方也拿了张板凳,和蒋大凑在一块儿抽水烟。
“要是电话能打通天气还好着,我就叫阿文过来看看了。”蒋大说,看了看何舒蔓,“阿文是我大儿子,当警察的。”
“阿文是下个星期带媳妇儿回来吧?”老方问道。
蒋大笑了,说不出的高兴。
“瞧大哥这高兴的,见过照片了?”
“没呢,阿文喜欢就成。”
蒋三也跟着笑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何舒蔓披上:“别着凉。”
何舒蔓心里一暖,穿上了蒋三的外套跟着蒋大老婆去洗澡。蒋大的老婆有些阴沉,不笑也不说话,哑巴似的。蒋大家洗澡的地方靠近厨房,灶台上不知炖着什么,怪香的,何舒蔓一边脱衣服一边又有些馋了,蒋大的老婆服侍着何舒蔓洗澡,何舒蔓怪不好意思的,扭捏半天才脱下睡衣和内裤,蒋大老婆又是给她搓背又是给她洗头,殷勤地不得了,可是何舒蔓还是不怎么喜欢她。她的眼神不太友善,看人的眼光总是带着股审视的意味,就好像何舒蔓是块肉,她是来给肉盖戳的检验员。
泡了个热水澡之后,何舒蔓竟有些困了,蒋大带她去了原本给自己儿子准备的婚房,婚房的装修还没完成,墙壁上还能看到没抹平的水泥的痕迹,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只简易的拉链衣橱还有一个矮矮的床头柜。
“姑娘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会儿吧。”蒋大说着,退了出去。何舒蔓走到了床边,床上铺着两层被子和一条毛毯,何舒蔓脱下了身上蒋大老婆的衣服,她的身形明显比何舒蔓小一号,裤子只能穿到何舒蔓小腿,好在何舒蔓瘦,脚也小,腰围和鞋子尺寸都很合身,就是外套太小了,穿着实在不舒服。何舒蔓在床上躺下,她望着灰色的水泥天花板出神,正对着她头顶的地方有两个孔洞,冒出来两根裹着绝缘橡胶的黄色电线。
她蓦地想起来现在已经是一月了,是冬天了。
窗外这场冬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但是她现在感觉非常放松,她吃了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还住到了村长家,而那个洞窟,那个男人,仿佛只是场荒诞不切实际的噩梦,在经历了那样的一个星期之后她再次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一个平静友善的村庄,一个没有杀戮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何舒蔓正惬意地想着时,一记枪响穿过雨幕将她从半梦半醒中彻底惊醒。她从床上弹了起来,穿上外套鞋子拄着拐杖就跑下了楼。
“怎么回事?”她紧张地看着楼下的蒋大和蒋三,老方不在了,大概是回了自己家。
该不会是那个男人追了过来?
对,他确实有枪……还拿枪威胁过她……
何舒蔓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蒋三却气定神闲地说:“没事,到了打猎的季节了,山里就是这样,别见怪。”
何舒蔓松了口气,脚软着坐到了楼梯上,可接着又响起了两声枪响,她又紧张起来。她问蒋三:“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的高跟鞋?”
蒋三疑惑地看她:“高跟鞋?可能落在我拖拉机上了,回头给你找找。”
何舒蔓着急要找那只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拿起门边的伞,打开伞就冲进了大雨里。蒋三追了出来,拉住她说:“小蔓姑娘你别着凉了,快进屋去,高跟鞋是吧?我给你找!”
何舒蔓这才停下,她要把伞给蒋三,蒋三却已经冒着雨跑到了他的拖拉机边。
那两声枪响过后,接二连三地响起枪声,村长也觉得不对劲了。何舒蔓回到屋里,小声说:“谁在下雨的时候打猎啊……”
村长的神色凝重了起来,站到了窗边,双手背在身后向远处眺望,但是外面那么黑,天知道他在看什么,又能看到什么。
蒋三很快就找到了何舒蔓的黑色高跟鞋,何舒蔓见了,如获至宝,长长舒出口气。
“这鞋可贵了?”蒋三拿着蒋大老婆递过来的干毛巾擦脑袋,开玩笑似的说道。
何舒蔓微微笑,算是默认。
“老三,我出去看看。”蒋大似乎是不放心先前的枪声,穿上套鞋就要出门,蒋三却说:“老大,没事儿,下雨才方便啊?”
蒋大说:“可没出过这么大动静啊。”
蒋三也犹豫了,他看看何舒蔓,把蒋大拉到了边上说话。何舒蔓也没心思听他们墙角,她还是很困,想上楼睡觉。就在这时,外头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瘦高个,人长得和竹竿似的,手里举着猎枪,一进门就直嚷嚷:“老大老三!快跟我来!”
这瘦高个似乎没料到屋里有个外人,眼神扫到何舒蔓,立马闭了嘴,挑眉问蒋三:“干吗的?记者?”
何舒蔓直摇头,蒋三把瘦高个喊了过去,三个人凑成一堆不知商量出了什么,瘦高个转头就对何舒蔓露出了个笑脸。
“不好意思啊,之前总有个记者缠着我们说我们是非法狩猎,胡说八道,我们可有国家发的证!”
何舒蔓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蒋三笑呵呵地把她请上了楼。
“没事儿,你休息吧,大嫂会来叫你吃晚饭的。”
何舒蔓也不想搀和他们村的麻烦事,她自己的事就已经够她头大的了。蒋三一走,她就卷起被子睡了过去。
这次她什么噩梦都没做,一直睡到蒋大的老婆拿着蜡烛来喊她。
蒋大家里停了电,村里其他人家似乎也是,从窗外望出去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雨还在下,没完没了的,下的人心烦。
蒋大的老婆弄了一大桌的菜,炖肉焖肉炸肉球什么都有,蒋大蒋三和那个瘦高个都不在了,就只有她和何舒蔓吃晚饭。何舒蔓也没多嘴问东问西的,规规矩矩吃完饭还帮着蒋大老婆洗了碗。蒋大老婆还是不说话,不过倒是贴心地找了许多杂志和小说给何舒蔓解闷,何舒蔓凑在煤油灯下看书,蒋大的老婆本来坐在门口拿个搓衣板洗衣服的,看到她在看书,给她弄来了盏煤油灯。
“谢谢。”何舒蔓客气地说。蒋大老婆在围裙上擦擦手,就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洗衣服了,何舒蔓看雨乘着风飘进了客厅里,好心对蒋大老婆说:“阿姨要不先歇歇吧,洗好了也不会干呀。”
蒋大老婆不吭声,继续搓衣服,何舒蔓自讨没趣,放下手里的旧书去上厕所。雨天潮湿,厕所里跟着也变得湿乎乎的,何舒蔓找了一圈没找到厕纸,探出个脑袋想问蒋大老婆,蒋大的老婆却不见了,只有一扇开在楼梯下面的门虚掩着,从里面冒出一点点火光。
“阿姨……”何舒蔓试着推开了门,门上原先挂着的锁已经解开了,她原以为楼梯下面是个储藏间,没想到门里面竟然还有一排阶梯,何舒蔓提起桌上的煤油灯放下了拐杖,扶着墙壁往下走。
“阿姨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潮湿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一摸湿了一手,何舒蔓小心地往下走,阶梯下闪烁着的一点火光渐渐明亮了起来,蒋大的老婆似乎就在那儿,何舒蔓已经能听到一些声音了。丁零当啷的,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什么发出的声响。
“小蔓。”
何舒蔓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一个机灵,忙转过了身,见是蒋三站在楼梯上看她,她道:“我找阿姨呢,厕所里没有厕纸了。”
“厕纸啊,我拿给你。”蒋三笑笑,把何舒蔓喊了上去,何舒蔓慢慢走上去,再回头看楼下的那点火光时,火光已经不再了,熄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村里出事了?”何舒蔓问蒋三。
“没什么大事,对了,可能你要在我们这儿多住段日子了,山路被泥石流毁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路。”
蒋三这么说,何舒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道:“没事,反正我也没急事……你们这里挺好的,我也挺喜欢的。”
“是吗?你喜欢就好。等信号塔修好了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家里人该担心了吧?”
何舒蔓说:“没事,没事的。”
雨还在下。
转眼,何舒蔓在富华村住了也有一个星期了。
被泥石流冲毁的山路没有半点起色,拖拉机开不出去也开不进来,出行全靠一双腿。何舒蔓的脚伤还没完全好,加上她也没有什么远足登山的经验,蒋大和蒋三都劝她等伤好了再说。
何舒蔓不着急,她已经习惯了村里慢节奏的生活,人比来村里时胖了些,富华村虽然不富裕,但顿顿都有肉菜吃,倒是何舒蔓没想到的。
蒋大老婆的衣服她已经穿不下了,范医生的太太借了衣服给她穿,两人身高相仿,就是年龄差了一轮,没什么共同语言,范太太也属于沉默寡言型的,何舒蔓在村里也很少和别人说话,有些人讲土话,她也听不懂。不过村民见了她都很高兴,总是乐呵呵地和她笑,没把她当外人。
何舒蔓一直住在村长家,平时就帮着干些浇花喂鸡的简单农活儿,村长那个叫阿文的儿子原本这个星期要回家的,好像也因为泥石流的关系被堵在了外面,不过这段被毁的山路倒是堵不住徒步旅行人的脚步。
周五这天,村里来了个徒步旅行的外国人。
蒋大知道全村上下就何舒蔓上过大学,就带着这个外国人去找她,何舒蔓当时正在范医生那儿给伤口换药,还因为找厕所找错了门被范医生骂了一顿。
那个外国人是个混血儿,有华人血统,好像不会说中文。何舒蔓以前在外企上班,英语挺好,和他简单交流了下知道他是一路从南边过来,从鲜花市过来,要去微草市。
“你和他说说,我们可以找人载他一程,这要是光靠走得走多久。”蒋大说道。
何舒蔓照着他的意思翻译给了混血儿听,混血儿听后说了一堆,何舒蔓又翻译给蒋大听。
“他说他打算在这里休息几天,问有没有宾馆可以住。”
“有招待所,我带他去,小蔓你也跟着一起吧,回头他要是再说什么我可听不懂。”蒋大说道。
“要不我带他过去吧,您去忙您的吧,下午不是要去打猎吗?”何舒蔓如今对村子已经很熟了,蒋大想了想,关照她小心路滑之类的便着急离开了。
何舒蔓拄着拐杖给混血儿带路,混血人自称安德森,来自美国。
“怎么想到来这儿旅游?”何舒蔓和安德森闲聊。
“风光秀丽。”安德森说。
“哈哈哈,是的,即便是冬天,这里也依旧生机盎然。”
何舒蔓说着看了眼左手边绿油油的庄稼,它们丝毫没有被一月的天气击溃,田垄将田地划分成方方正正的格子,一直向绵延的山丘延伸,而另一边则是民居,大多是一层带个院子的土屋,建得分散,样式却都很统一,灰色墙壁,红色屋檐,看上起整齐划一。民居间的路或宽或窄,都在远方汇聚到了一处,那里仿佛是整个村子的尽头,整个村子的中心,那里就是建有鹿形雕塑的小广场。
何舒蔓正带着安德森往那个方向走。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忙着准备打猎的事了。一年一度的狩猎季在这周正式开始了。
何舒蔓断断续续从蒋大和蒋三那里听说了不少狩猎季的传统,诸如穿上传统的灰色套装,在脸上抹上面粉,在额头上用鸡血点上红痣。至于他们狩猎的猎物,何舒蔓没有细问,想来大约是些破坏庄稼的野猪之类的动物吧。
今天中午时,整个村子的壮年男人就已经在森林外集中准备出发了,村长蒋大因为还要处理些村里事务才一直没去与他们会合。
何舒蔓和安德森就快踏入广场地界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何舒蔓解释道:“是狩猎的季节到了。”
安德森抬头仰望,一群黑色的乌鸦正掠过他们的头顶。他说:“我觉得这是不详的征兆。”
但是他却微笑着。
何舒蔓这时已经能看到鹿形雕塑的背面了,巨鹿的犄角上依旧缠绕着红色的丝带,冷清的广场上吹来一阵寒风。因为狩猎季的关系,本就数量稀少的店铺也都关门打烊不做生意了。
“这头鹿。”安德森说着,快步走到了巨鹿的前面。
“哦,天呐。”他的语气机械,何舒蔓跟了上去,在走到巨鹿的正面时,她尖叫了声,眼前的光景让她极度不舒服,她捂着嘴移开了视线小声喘起了气,但是很快她又抵挡不住诱惑再度打量巨鹿的正面。
巨鹿的犄角上挂着一个男人,他周身都被红色的绸带捆绑,脑袋耷拉着,正以一种殉教者的姿态在风中轻轻摇摆。
该不会是什么小孩儿的恶作剧吧?何舒蔓第一反应是这么想的,可转念又一想,小孩儿哪有那么大力气把这么大一个人挂到鹿上……而且这个人……不像是假人。
从鹿嘴中涌出的泉水喷射到了红色绸带上,水迹一路蜿蜒,沿着男人的大腿、小腿、脚踝,一直滴落到了水池里,在蓄满血红色水的池子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何舒蔓有些想吐,水池的味道很腥,大概真的是血水。但是她忍住了,手指掐着自己的脸将男人再次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男人的脸很白,和蒋三似的,手长脚长,看不出一丝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