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胡同的居民们最后一次看到石军是六一儿童节那天,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大把氢气球,守在胡同口,看见孩子就往人家手里塞,还不要钱,说是送给小朋友们的儿童节礼物。
邻里邻居住了几十年,谁都知道他那点儿底细,一个爱喝酒、赌钱、打架、跟在黑社会老大屁股后面狐假虎威的混混儿,三十几岁的人,没家没业,爹娘早早被他气死了。
不成器的败家子儿--这是大家对他的评价。谁也不想欠他的情,可小孩子哪管这些,看到五颜六色的气球,眼都直了,大人拽都拽不住。
石军把气球一个个分到孩子们手里,笑眯眯地说:“拿着,赶明儿记着军叔的好。”
当天晚上,对门韩大爷家的狗对着石军家的窗户叫了一宿,闹得全院都没睡踏实。转天,韩大爷去敲石军的门,想问问他是不是又招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里面半天没动静,韩大爷趴到窗上一看,只见石军穿戴整齐,在床上僵直地挺着,等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破门而入,他身子早就硬了,是喝鼠毒强自杀的。
大家心里都怪怪的,不是难过,也不是高兴,就是有些不得劲儿。甭管这人好赖,到底也是条性命,怎么说没就没了?正当年的岁数,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没两天,上面调查结果出来,石军生前竟背了条人命官司!他酒后驾驶撞了个过马路的女工,原本撞得不重,施救还来得及,可这混蛋竟借着酒劲儿把车倒回去轧了两下,活活把人碾死了。
事发时在晚上,那是条单行路,本来人就少,没有目击者,设在道上的探头又坏了,现场留下的线索不多。受害者家属痛不欲生,也只有吃这个哑巴亏。但石军死后,带他一块儿混的老大侯三主动找到警察,说出了真相。
据说石军开的那辆车是托人走关系弄来的报废车,也不算他个人的,是几个青年凑钱买来轮流开着过瘾的。石军撞人之后,醒过酒,吓得把车开到荒郊外的垃圾场烧了。扛不住其他出钱的“股东”逼问,只好找侯三借钱赔他们。侯三还算讲义气,借了钱并答应帮石军保密。
可没多久,石军的精神越来越差,他说自己被鬼缠上了,那个惨死的女工每天都会到他的梦里索命,晚上睡不好,白天也失魂落魄,神经都有点儿不正常了。
侯三只道是石军胆小,自己吓唬自己,还笑他怂。直到石军畏罪自杀,他才冒出一头冷汗。摸不准算不算犯了包庇罪,怕冤魂也迁怒于他,就赶忙到公安机关自首“求心安”。警察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了解到石军生前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认为他的确是做了亏心事后心理承受力太差,被自己逼上了绝路。
侯三拿出一盘录音带,里面有石军生前和他的几次对话,关于间接承认犯罪经过的,足够当证据。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儿,觉得偷录下来以后肯定有用,毕竟是混社会的老油子,知道手里掌握点儿别人的把柄总是好的。
大家都骂石军不是个东西,这么死算便宜了他,应该千刀万剐。又想到他老实厚道的爸妈,一阵长吁短叹,不知道强家祖上造了什么孽,竟成了绝户。
石军的头七,韩大爷念在和他家几十年老邻居的旧情,弄了个火盆烧纸钱,刚好闺女春燕带孩子回来,也红着眼圈帮忙烧了几张。
没承想,这一烧竟烧出了祸。傍晚,大家都搬着小马扎,坐到胡同口纳凉,忽然听见韩大爷屋传来老头儿的大呼小叫,邻居们忙冲到他家。只见韩太爷搂着小外孙聪聪抖得面无人色,再看他惊悚的目光投射的方向--春燕正脸色铁青、五官狰狞地盘腿坐在炕上,阴森森地翻着白眼。
“这……这是怎么啦?”张奶奶小声问。韩大爷请人把聪聪抱到外面,才苦着脸告诉他们:刚才春燕正哄孩子睡觉,屋里刮了一阵凉风,眼瞅着她打了个激灵,忽然整个人就变了,一边呵呵呆笑着,一边大喇喇地掐聪聪的脸蛋儿,说什么这小子挺可爱,要认了当儿子。
他家绝后了(2)
“聪聪不本来就是她儿子吗?自己的儿子还用认?你家燕子别是疯了吧?”旁边有邻居风风火火地抢白道。
张奶奶一拍巴掌,用目光制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她压低嗓门说:“你们懂什么,还没看出来吗?这是有脏东西附到燕姑娘身上啦!”
韩大爷忙点头,说:“是,她非说自己是……是石军……”
“啊!”胆子小的都叫出声来,但谁都不想走,往后退着,退到门口,战战兢兢地挤成一团看热闹。
只有张奶奶慢腾腾地凑上前,叫了两声“燕姑娘”,床上的人不答,又叫了声,“石军,是你吗?”
春燕哇地号出声,声音粗得很,呜呜号了两嗓子,说:“我在下面可受罪了!”
“这是你自己造的孽,怨不得别人啊,韩大爷可对你够意思,你不能再害了人家闺女和孙子。”
“石军”恶狠狠地龇龇牙,喉咙里一阵咕噜作响,狞笑道:“要是有个子嗣,时常记着我的好,我在底下也能过得舒服点儿。”
活音刚落,众人心里一惊,猛地想起家里有孩子的,都拿过石军给的气球,他那天也是这么说的--要记着他的好。
有人想起以前听说过的对付鬼上身的法子,用筷子夹中指,撒生米,往身上泼童子尿。壮着胆子试了,全不管用,张奶奶说是因为横死,太凶。
闹到夜里两三点钟,春燕忽然打了个嗝,双目紧闭,直挺挺地往后倒。“咚”的一声,头撞到了床帮。张奶奶和韩大爷忙上前扶起她,又搓胸口又掐人中,才悠悠醒过来,茫然地四下看看,问:“怎么了?”
大家松了口气,谁也没敢对她多说,各自惴惴不安地回家睡觉。
氢气球开始频繁出现,每天早上人们从梦里醒来,推开门--只见树上、墙边的自行车上、窗台外面的花盆上,到处都拴着五彩斑斓的气球,小孩儿们高兴地哇哇大叫,想飞扑上去抢,却都被家长惊惶地拽住。
不知从哪传出首歌谣,在孩子之间流传:“气球飘,阎王到。石军喝了老鼠药,孤魂野鬼受煎熬,无人祭扫真潦倒,爷娘叔婶心眼好,给个娃娃抱一抱。”
一个个稚嫩的声音齐刷利地唱着,调子清脆欢快,听起来却分外诡异,让人胆战心惊。问他们是谁教的,什么时候学的,谁也说不清。
春耕胡同的居民们陷入了强烈的不安中,生怕自家的宝贝疙瘩一不小心被鬼勾魂附体,摄去做儿子。
韩大爷发现最近自家门外徘徊的邻居越来越多,都是看他一眼,张张嘴,欲言又止。他不动声色地坐着,大手胡噜着聪聪的脑袋,心里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终于,有人跟他挑明了来意,原来,他们竟想劝他让聪聪认石军当爸!
聪聪是个苦命的孩子,三岁时被诊断为孤独症,春燕带着他跑遍了全省的医院。春燕的丈夫却顶不住压力抛妻弃子,跟着别的女人跑了,春燕只好去法院单方面申请离婚,并把孩子改姓韩。
邻居们的意思是韩家和强家住对门几十年,关系一直挺好。石军那天上的是春燕的身,又点名说喜欢聪聪。这孩子没爹,自己也不认人。与其大家都跟着担惊受怕,不如就让聪聪认石军,反正强家都已经死光,这只是个仪式,让他在下面安心。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谁来争抢。
韩大爷气得浑身哆嗦,颤巍巍地骂:“亏你们想得出!我孙子够可怜了,你们还要他认个死鬼杀人犯当爹,给你们挡灾?”
来人嗫嚅着,也觉得提的建议不太靠谱。没想到春燕从里屋出来,不假思索地插嘴道:“我同意。”
拗不过闺女,韩大爷只好找人算了个好日子,让春燕带聪聪去派出所改了姓。又在胡同里摆上几桌,请邻居们吃饭,并哄聪聪当众对着石军的遗像磕了三个头,算举行了仪式。
他家绝后了(3)
张奶奶也给他上了炷香,喃喃祷告道:“石军,这下你有了后,在下面可以安心啦,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不要再作怪,保佑你儿子,等他懂事了,将来初一十五去拜你。”
说来也奇,从这以后,春耕胡同飘了很长时间的气球都不见了,只剩下聪聪手里攥着一个,赤橙黄绿青蓝紫,换着颜色的来……他很喜欢,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咿咿呀呀地说些别人听不清的词儿。
春燕也履行诺言,时常领着孩子到对屋上香;七月半在胡同口给石军和他爹妈烧元宝蜡烛。
春耕胡同的人们看着春燕拉着聪聪的手路过时,总是又敬又怕,敬的是这个女人坚强果敢识大体;怕的是不小心冲撞了小自闭儿,惹他的恶鬼老子不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到转年六一,听说侯三犯事被抓。原来他喝醉了吹牛,嚷嚷着要出去飙车,身边的人劝他现在酒驾已经入刑,抓住要重判。侯三却满不在乎地笑道:“爷天生贵人,出了事,有的是蠢货帮我顶罪!”“这话可不能乱说,谁那么傻?大牢可不是好蹲的。”“呸,蹲什么大牢?丫自己不想活,正好做了个顺水人情给我,那个傻石军,嘿嘿。”有心人便偷偷去公安机关检举:侯三才是撞人后又将其碾压致死的真凶,石军是清白的,也不是畏罪自杀。清醒后被带去协助调查的侯三起先还嘴硬,经过人民警察半个月的突击审查,各种心理战术轮流上阵,他终于顶不住了。
原来,人真不是石军撞的,那天开车的是侯三,石军根本就不在现场,事后也只协助他把肇事车辆处理了。因为案子造成的影响太坏,民愤极大,侯三整天提心吊胆,就怕警察早晚会查上门。有一天,石军竟然提出自己可以代他顶罪,这样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了。作为交换条件,他要侯三付给自己十万块钱。
侯三想不通世界上竟然真有人要钱不要命,而且才区区十万,眼皮子也未免太浅了。他试探着问石军:“你如何保证拿了我的钱就肯定能把事情扛下来呢?万一你到里面再反悔,把我抖出去,我不是人财两空吗?”
石军犹豫半晌,他的脸色忽明忽暗,看得出正下极大的决心,最后,他一咬牙道:“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干脆制造个畏罪自杀的假象,等我死了你再给钱,这总行了吧?你是我大哥,出来混的,一言九鼎,我信得过你!”
侯三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儿,直到石军把计划详细给他解释清楚,他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警察问:“你许给他的十万块钱给谁了?”“春燕,就是他们家对门老韩头的闺女,离婚了,带着个弱智拖油瓶。他看上人家了,想给那孩子当后爹!”
侯三说石军从小就喜欢那姑娘,他俩本来是青梅竹马,后来他不走正道,春燕就渐渐和他疏远了,最后嫁了个负心汉。石军索性破罐破摔,更加放纵,成了拘留所的常客。直到韩春燕的儿子出生,查出有病,被男人抛弃。石军的心又活泛了,他还是喜欢春燕,想和她破镜重圆,只要对方愿意接纳自己,他也不嫌聪聪不是亲生的。
他想向春燕表明心迹,又怕被拒绝,也怕别人说闲话,只好这么一直纠结着,在背地偷偷对她好,帮她给孩子联系医院,带他们去求访专家。
石军打听到上海有家私人治疗中心,聘的都是国外名医,有过治好自闭症儿童的成功病例,但是周期治疗费用很贵,想看到效果至少也要十到十五万。如果筹到这笔钱,给聪聪治好病,春燕肯定会以身相许。可他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混儿,哪有这么多钱呢?
无奈之余,他想到去卖肾,想着只卖一个应该也够了。联系好黑市的人做全身检查,检查结果却是个晴天霹雳,他竟然早就患上晚期肝癌,没几天活头了。
石军告诉侯三,十万块,换自己一条命,不,是半条,但足够解决侯三的心腹大患……等撞人的案子结了,就请他把那十万块钱给春燕送去,骗她说是自己生前存在他这的,让她给孩子治病。
他家绝后了(4)
说到这,侯三嘬了嘬牙花子:“为了让她收下这钱,我可没少费劲,春燕是个聪明人,知道他不可能有这么多存款,死活都不肯要。我又不能撂实话,只好说是石军生前跟我干的走私生意,我阴了他该得的报酬,他晚上给我托梦,非要我给她送来,要不就找我算账,她这才泪水连连地收下。唉,幸亏我遵守诺言,把钱给春燕了,没多久听说春耕胡同闹鬼,想想直后怕。”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原来石军还不至于那么坏,他不过也是个痴情种子。大家想起这些年他虽然不走正途,倒也没真正祸害过春耕胡同里的老街坊,他小时候也是个挺招人疼的实诚孩子……
他们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石军既然爱得这么隐忍,生前都不肯勉强春燕,为什么死后却那么难缠,非要出来作怪认个儿子呢?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如果有,侯三这种败类为什么不见被鬼缠?如果没有,上春燕身的到底是谁?那几天胡同里飘着的气球打哪来?歌谣是谁教的?一切都成了谜。
强聪聪依旧每天盯着气球,赤橙黄绿青蓝紫,有规律地按照一周的顺序排列,大家发现,他竟然会数数了,还会清晰地念出每个颜色的名称。专家说他康复的过程很顺利,正在一天天进步。韩大爷想让春燕再把聪聪的姓改回来,可春燕不改,说什么都不改。
张奶奶目送春燕牵着聪聪的手,去石军的小屋烧香,一大一小,两个单薄的背影。看着看着,老太太鼻子一酸,揉了把眼睛,劝韩大爷:“唉,别逼燕子……她……她也费了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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