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归途

石榴果322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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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未遂

雪天,雪原,雪夜。

狂风中,二人蹒跚而行。左边的白袍少年清秀、冷鸷、坚忍,神色间微含忧悒;右边的少女身着狐裘,精神略显疲倦,却仍是仪态娩姬。

雪上啁哳之声戛然而止,狐裘少女紧挽白袍少年胳膊,惊见数丈外一株白雪覆盖的占樟枝叶间僵卧着一道人影,似是死了多时。积雪未能掩盖死尸额门上的一个窟窿,恍若一只诡异的眼睛。

狐裘少女讶异道:“此人是谁?”白袍少年嘴角掠过一抹冷酷的笑意:“他叫飞羊!大概跟银狐一样,本为追杀我们而来,想不到意外地死在了别人手里。”狐裘少女玉容骤变:“飞羊羊锐?”

羊锐的名号柔顺如羊,其实是金国“血鼎斋”二十八宿内最残忍的刺客之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活剥人皮和切割肢体,据说当年藕塘关总兵段戎被刺就出于他的手笔。人们找到段戎尸体的时候,几乎辨不出那是人的尸骸。

白袍少年盯着羊锐额上伤口,又瞟了瞟他腰间那一对羊角也似的兵器,神情间露出惊疑之色:“洞穿飞羊前额的好像是利剑或者匕首之类的兵器。他能够名列二十八宿,就武功而言,自然有其特长,即使单独一人还不足以对我构成威胁,也不至于轻易受戮。然而奇怪的是,他居然到死也没有来得及掣出他的独门兵器羊角仪!”

狐裘少女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名字,颤道:“明哥,我们赶紧离开此地!”白袍少年将她的神情变化捕捉在眼里,询问道:“君宜猜到是谁杀了飞羊?”狐裘少女惊惶地道:“希望……不会是他。”白袍少年傲然道:“我乌明还不曾怕过什么人,若有机会,乌某很想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狐裘少女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明哥的武功自是超卓不群,可那人是独步一方的武学宗师。能避,我们还是避一避吧。”白袍少年脱口道:“杨桐声?”他在雪光中瞟见狐裘少女焦虑之状,心知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恍然道:“难怪他要拿飞羊祭剑。”

中原大侠杨桐声是武林道上屈指可数的人物,诛毒手鹰,闯五国城,刺河间侯,其名望如日中天,与北方第一高手哈离别并称为南北武林两大首脑。杨桐声生性豪迈,四海之内皆有朋友,而被羊锐剥了人皮的段戎更是他的莫逆。因此,如果说是他杀了羊锐并不意外。

狐裘少女道:“段总兵是杨大侠的故交,所以杨大侠会拿羊锐替友祭灵,可……可是刘将军也是……”

乌明明白她所说的是宋军大将刘宁。刘宁也是杨桐声的刎颈之交,或许还未能被称作是赵宋江山的中流砥柱,却是金兵在西线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不幸的是,前年刘宁死于血鼎斋的刺杀,而刺客恰恰就是二十八宿中的“白鸦”乌明。

乌明本是皖南人,可他的祖国并未给他留下美好的记忆。年复一年的苛捐杂税,使他的父母相继死于贫病之中,自幼他就和妹妹琴儿相依为命。十四岁那年的初冬,饥寒交迫,琴儿也终于饿死在他的怀里。还未等乌明从哀恸中恢复,就被宋军强行征去当兵。乍一交锋,将官们不战而逃,而乌明就稀里糊涂地成了金兵的俘虏,被押解到了燕京,通过人奴市场,成了金国贵族的一名战奴。

“血狮井”是燕京最热闹的游乐之地,贵族派出各自的战奴,用一条被称作“捆狮索”的铁链互锁一臂,彼此赤手搏杀,不死不休;贵族们则以重金投注赌博。

女真族崇尚武力,即使作为战奴,也并非没有彩头。如果战奴在血狮井中连胜七场,就能恢复自由之身,或者投效军中,或者成为金国要员的保镖,都能博得个封妻荫子。不过,当乌明第四次战胜对手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却侥幸被前来观战的楚王完颜纵横带到了血鼎斋。

在金国,血鼎斋是与龙骧楼齐名的神秘机构,专门训练刺客。乌明是心甘情愿被打上“血鼎”烙印的,经年的磨难,使他不曾有什么家国的概念。他并不痛恨金国人,也没有怨天尤人;相反,他有时觉得完颜纵横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自从跻身血鼎斋二十八宿之后,完颜纵横更不曾亏待过他。因此,只要是完颜纵横命令,他就欣然执行。六七年间,乌明一共出手十余次,最具影响的一次任务就是刺杀刘宁。

狐裘少女名唤喻君宜,技出庐山。她从小就受忠君爱国观念的熏陶,痛恨金寇,仗着一腔热血,跟随一个叫“东柳社”的抗金组织在燕京一带活动。半个月前,东柳社行刺完颜纵横失手,全军覆没。喻君宜被乌明生擒,却阴差阳错地唤起了他身为宋人的记忆,竟叛出血鼎斋,携她一道南逃,冲破了血鼎斋的几番狙击。

杀飞羊的人极可能就是杨桐声,也只有像他这种级别的高手,才能使羊锐连拔羊角仪的工夫都没有就一击毙命。如果乌明遇上杨桐声,那么杨桐声也势必会拿他的血来祭刘宁的在天之灵。乌明暗暗一叹,默然前行。

如此前行三四里,喻君宜咦了一声。乌明放眼望去,见数十丈外的皑皑白雪上有一团醒目的殷红之色。

这是一头用积雪堆砌起来的大熊,虽然形态并不逼真,但通体鲜红得让人触目惊心,四周环境也因为雪野上的这头血色雪熊显得格外妖异。喻君宜尽管身裹狐裘,还是忍不住哆嗦:“这次……又是谁?”

乌明眉间一紧:“是红熊!他每次出手前都习惯给他的行刺对象留下各种警兆,使他所要刺杀的人在心理上先产生恐惧和折磨。”喻君宜失声道:“雄惊鹤?”乌明抬目望着她的面容:“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够伤害君宜。”

“红熊”雄惊鹤的武技在二十八宿中绝对在前五名之内,纵是首席刺客“雪狼”也不遑多让。乌明庆幸羊锐未及出手就被人击杀,否则,他们想逃离这茫茫雪原恐怕难如登天。

“蓬”的一声,雪熊爆裂,毫无预兆地从里面冲激出一条赤红色的身影,飞溅的碎雪,犹如红色的弹珠,四处乱迸,显得惊怖而凄丽。同样是血鼎斋刺客,乌明也未曾料到雄惊鹤会藏匿于雪熊之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碎雪落尽,雄惊鹤的一只大手已扣住喻君宜的颈上要穴,冷笑道:“白鸦,即使你有一口气在,也未必能够护得住这只小雌鸟。”乌明见状焉敢出手:“红熊,你欲如何?”雄惊鹤傲慢地道:“离开血鼎斋时,雄某曾答应过雪狼,可以饶你这叛贼一次不死。”

雪落归途(2)

乌明胸中一暖,“雪狼”——在血鼎斋二十八宿中,齐朗恐怕是他唯一能够视为朋友的刺客。为了给乌明谋求一线生机,齐朗居然会屈尊央求雄惊鹤。

雄惊鹤的浯调倏忽一转:“可惜,雄某决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因为你不该杀了飞羊!雪狼或许是你的朋友,而飞羊也是我最好的助手。”

乌明一呆:“我杀了飞羊?”雄惊鹤冷笑道:“除了你,百里之内还有谁能杀飞羊?只怪他求功心切,竞瞒着我独自……”乌明蓦地发出一串长笑:“可笑,堂堂红熊,居然看不出他死于何种兵刃?”雄惊鹤怒道:“管他被什么兵刃所害,反正飞羊这笔账我都会记在你这叛贼身上。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自断一臂,随我回血鼎斋向王爷请罪;要么跟我死战。当然,这只小雌鸟一定会比你先行一步。”乌明凝望着喻君宜的双眸,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飞羊?”雄惊鹤冷哼道:“是谁?”乌明幽然一叹:“袭杀飞羊的人,十有八九是中原大侠杨桐声!”

雄惊鹤立时怔住,杨桐声屡入金境行刺军政要员,尤其是去年刺杀河间侯之后,他对金人的震慑力绝不亚于在前线作战的岳家军。虽然雄惊鹤本身也是顶尖高手,但听到“杨桐声”三字,神魂也不自禁地摇曳了一下。然后,他就感觉到腰际有种奇异的灼烫,右手五指已使不上全力,只在喻君宜的脖子上留下数道红印,萎然倒在雪地,右肋插了一柄短小的银刀,双眼圆睁,不敢相信地瞪着喻君宜。“杨桐声”的名字确实使雄惊鹤在刹那间心魂震颤,可他想不到喻君宜竟能瞅中这一间隙发出了如此致命的一击。

乌明瞧着雄惊鹤不甘的眼神,淡淡地道:“红熊,你不该忘了君宜是庐山喻家的人,这世上还没有谁敢挟持庐山喻家人的。”雄惊鹤绝望地盯着喻君宜的艳容,蹬了几下双脚,就寂然不动了。

乌明想起完颜纵横对自己的厚遇,黯然自语道:“楚王失了银狐、飞羊、红熊,还有我这个白鸦,二十八宿恐怕又需要重组了。”

二疑未决

废院在雪色中备显荒凉,院外有个蓑衣汉子正在卸车、饲马。

二更时分,乌明、喻君宜直人院中,差点儿跟一个迎面而来的青衣大汉相撞。那青衣大汉腰佩钢刀,虬髯似针,目光如电,似是极具疑心,紧紧刮了他们数眼。

乌明浑不在意,视若无睹地携着喻君宜和他错身而过,往废院内的大厅而去。行出十来步,喻君宜悄声道:“明哥,你注意到那人腰边的那口刀吗?”乌明微省道:“那刀柄上系着一块龙形佩饰,莫非他就是过河盟中的‘断水神龙’谭昌?”喻君宜忧虑地道:“以他的年岁和形貌来看,极有可能就是潭大侠。明哥可不要轻易露了身份,如果他知悉明哥出自血鼎斋,一向以驱逐金寇为己任的过河盟群雄是恨不得把你锉骨扬灰的。”

过河盟和东柳社一样,是宋朝民间抗金组织之一,其规模则远远超过了东柳社。据说过河盟聚集了当年宗泽东京保卫战的旧部,共有七处分舵。完颜纵横的血鼎斋可以说是睥睨天下的机构,多年来对过河盟也是无计可施。而“断水神龙”谭昌就是坐镇燕京的过河盟青花堂的一名头领,不知何故竞出现在此地。

这院子昔年的主人想必是个风雅之士,二人进院走了三四十步远,就看到了数处破败的花榭、亭廊。大厅门楣上有一块匾,匾上之字已脱落难辨;柱上楹联更是干疮百孔,成了虫蚁的栖息之所。庭前有一个池塘,池塘两侧乱竹丛生,在冬夜中愈显挺拔。

厅堂内映出的火光照得他们心房颇感温暖,二人正欲入厅,陡闻得一阵苍凉的吟诵之声:“问山川,平安否?玉蝶缤纷,社鼓还如旧。夜语剪灯数更漏,雪落归途,莫笑乾坤瘦。……”

这半阕《苏幕遮》表达的显然是一位久别故土游子的惆怅情怀,在这雪夜踏上归途,又思念起故乡的风物,感慨万千。乌明久居北方,毕竟还是宋人,这次叛出血鼎斋何尝不是一种回归?纵然是他不通文采,也心生感触,不由放声道:“好一句‘雪落归途,莫笑乾坤瘦。’!”

话音未落,大堂内探出一颗苍老的头颅,身着华服,似是富商,却无法掩去那满面的沧桑。他自嘲道:“老朽应景生情,胡乱凑了几句,让小兄弟见笑了。”乌明道:“你我都是风雪夜归人,大叔的这首词,同样道出了在下的思绪。”锦衣老者一愕:“风雪夜归人?不错,老朽确实是风雪夜归人。小兄弟,酒将温,不妨共饮一杯。”

乌明和喻君宜交换了一个眼色,尚未答话,猛觉一道青影从自己身侧如风掠到锦衣老者身旁,道:“胡大叔,小心!”此人正是刚才险些跟乌明撞了个满怀的青衣大汉。

锦衣老者淡然道:“谭大侠,何故如此草木皆兵?”青衣大汉冷冷地盯着乌明:“胡大叔肩负重任,岂可随便和陌生人接触?”

乌明闻得“谭大侠”三字,方知他和喻君宜所料不差,这青衣大汉确是过河盟青花堂的骨干“断水神龙”谭昌。

潭昌扶着锦衣老者,朝乌、喻二人道:“两位朋友,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院子这么大,你们还是觅地另处吧!”

说话之间,院外饲马的蓑衣人进来了,见此情形,他往厅堂内扫了一眼,急道:“谭大侠,郑家兄妹呢?”谭昌满含愧意地道:“郑家兄妹大概巡查这院子去了。刚才我竞把胡大叔一人留在厅中,差点儿误了大事。”蓑衣人不无指责地道:“你们怎么如此大意,若胡大叔有什么闪失,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他和谭昌将锦衣老者搀到了厅内的火堆边。锦衣老者回望着乌、喻二人,目露愧意。

“这锦衣老人是什么来头,竞教断水神龙都疑神疑鬼?”乌明见庭院右边有一间破屋,蛛网罗结,砖墙坍了半壁,勉强能够避风挡雪,就随手取了些厅外堆放的木柴,和喻君宜人屋生起火来。他原本想给喻君宜找个舒适的地方歇脚,如今却被逼到这破败的小屋里,总感到有点儿怏怏不乐。

由于血鼎斋的沿途追杀,他们的干粮准备得不是很充足。喻君宜打开包袱,里面只剩一个馒头。两人推让了一番,最后她将馒头掰开,将一半给了乌明。

雪落归途(3)

乌明手持馒头,抬目注视着喻君宜好像吹弹即破的脸庞,仿佛痴了。金国楚王完颜纵横是他最该感激的一个人,如果完颜纵横不曾将他带到血鼎斋,说不定他早就横死在血狮井了。乌明毅然逃出血鼎斋,喻君宜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唤起了他对家国的记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这种家国观念。他不忍杀她,甚至为了她不惜背叛完颜纵横,全是因为他遇见喻君宜,就想起了妹妹琴儿。

喻君宜被他瞧得颇不自在,微微一笑,羞红的脸颊上露出一对动人的梨窝:“明哥,你瞅着我做什么?快吃啊,天明我们还要赶路。到了郾城,我们就可以甩掉金狗了。”乌明出神地道:“君宜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琴儿。”喻君宜一怔,口鼻间莫名其妙地一酸:“琴儿?她是明哥在家乡的未婚妻吗?”乌明忙道:“不!琴儿是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喻君宜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妹妹,柔声道:“原来明哥还有个妹妹。你离开家乡已有十年多了吧?她一定时刻都在盼望明哥回家。这次回去,我们就先去皖南看望琴儿。”乌明的眼圈渐渐泛红,喃喃道:“是的,我早就应该去看望琴儿了。只是,这么久了,我恐怕连琴儿的坟茔都找不到了。”喻君宜一愕:“什么?琴儿她已经……”

乌明凝视着手里的馒头:“是的,琴儿已经死了,她就饿死在我的怀中。”他转目静望喻君宜的粉颊,梦呓般地道,“那也是一个冬天,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多么想能有一个馒头,不,只要半个就够了。可是,我连能够食用的草根树皮都找不到,我只能失魂落魄地抱着她,陪着她……是的,我就那样抱着琴儿,琴儿就那样躺在我的怀中,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口里轻唤着她的哥哥,终于深深地睡去……我再也无法唤醒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笑靥……”

喻君宜感到一阵凄然,道:“琴儿跟我长得很像吗?”乌明依然凝视着她的容颜,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够一样:“是的,琴儿跟你非常相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她的两腮也有酒窝。”喻君宜安慰道:“明哥可以把君宜当作你的妹妹。”乌明猛地握住她的手,激荡地道:“只要君宜不弃,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谭昌手捧四块年糕来到屋前,看到他们依偎之状,报以一笑:“胡大叔让谭某把年糕送给你们。刚才若有不快,两位万勿放在心上。”

喻君宜伸手欲接,骤闻乌明冷冷地道:“请阁下拿回去吧,我们纵然饿死,也用不着别人怜惜。”喻君宜的双手顿时僵住。

谭昌一愣,将年糕掷在火堆旁,道:“你们要不要我管不着,反正谭某已经替胡大叔送过来了。”语毕,他转身就回了大厅。

喻君宜心知乌明对谭昌拒绝他们进厅歇息之事耿耿于怀,道:“明哥不该如此对待谭大侠的,先前不让我们人厅,或许有他们的苦衷。”

乌明对散落在地的年糕不屑一顾,道:“我知道君宜跟过河盟可以算是同一条道上的,他们有没有苦衷我也不想问,但我绝不会让君宜受冻挨饿。”他转目望着前面的池塘,忽道,“君宜稍等,我去捕几条鱼来。”他快步行至池边,砸开坚冰,双手成爪,守候在冰窟窿边上。

喻君宜心中惊疑,厅中的谭昌和蓑衣人听到动静,也齐齐望来,都不敢相信他能徒手捕到鱼儿。呼吸间,乌明双手疾落,激起一片水花,水花散尽时,手里居然已多了一条半尺多长的鲤鱼、,

池塘里好像有不少鲤鱼,如此依法炮制,不一会儿乌明就捉得五条。喻君宜不由惊叹,天下居然有这种简单却又实用的捕鱼方式,如果当年乌明就有这般功夫,琴儿恐怕也就不会饿死了,乌明回屋讨了她的小银刀,在池边将鲤鱼洗刮干净,砍了几段青竹,剖为两半,将鲤鱼置入竹筒内,放在火上烧烤。

当鲤鱼清香弥漫出来的时候,竹径处转出一男一女,均是身着紫衫,想来是谭昌和蓑衣人提及的郑家兄妹。紫衫少年手里还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鸟明懒得多看他们一眼,继续翻着竹筒内的鲤鱼,忽闻紫衫少女一声惊呼:“胡大叔,你们怎么了——”

话音未落,喻君宜已掠出破屋。乌明心知东柳社和过河盟都以抗击金寇作为他们的使命,因此她不会坐视过河盟有失。他略一犹豫,便随她来到厅外石阶前。

锦衣老者伏在火堆旁,生死未知;而谭昌和蓑衣人在他左右盘膝而坐,脸膛发紫,浑身哆嗦,似在运功。乌明甚感诧异,谭昌他们肯定是中了毒,可他和喻君宜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进过大厅,这三人怎么就无声无息地遭了暗算?

那紫衫少年骤地将手里的人抛在一边,反扑出来,拔剑直指乌明,愤然道:“狗贼,拿命来!”

乌明瞧紫衫少年出剑的姿势一气呵成,剑势雄浑。他连声冷笑,左手的竹筒猛然递出,直撞紫衫少年面门。竹筒灼烫,青烟未息,紫衫少年遇此怪招,稍稍一呆。乌明已右手化爪,直锁他的剑脊。

紫衫少女急忙奔过来,拉住了紫衫少年:“哥哥住手!暗算胡大叔的绝不是他们。”紫衫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做的手脚?”紫衫少女瞟着喻君宜手中的银刀:“庐山喻家的银刀,刀长一尺六寸。如果没有看错,这位姐姐应是喻家的人。喻家的人怎么可能对我们不利呢?”

喻君宜未料紫衫少女有这般见识,遂劝住乌明,朝紫衫少女道:“若我所猜不错,妹子大概就是过河盟郾城紫花堂郑老堂主的掌珠郑女侠吧?”紫衫少女坦诚地道:“小妹正是郑凤,这是我哥哥郑龙,冒犯之处,还请姐姐多多担待。”喻君宜毫不在意,望着厅内三人的脸色,就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倾出三颗赤红色的药丸,递给郑风:“谭大侠他们可能是中了毒,这是百辟丹,算是补偿刚才那胡大叔相赠年糕之情。”

庐山喻家不但以武技闻名,在药石上更有极盛的声誉。百辟丹就是喻家的疗毒奇药,只要不是孔雀胆、鹤顶红之类的剧毒,无不药到毒清。

郑凤婉言谢过,连忙给谭昌他们服药去了。

三夜未央

乌明被喻君宜拉回破屋,不服气地道:“君宜何必劝阻,那姓郑的小子太嚣张了,我怎么能让你受这种窝囊气?”

雪落归途(4)

喻君宜连声相劝:“郑少侠乍遇惊变,对你我两个生人有误会在所难免。明哥何必为此动气呢?”

这时,烤鱼已熟,喻君宜用小银刀挑开一个竹筒,鱼香满室,令人垂涎欲滴。乌明伸手过来,陡听她一声轻呼:“明哥,这鱼有毒!”乌明一旺,诧惑地道:“这鲤鱼我捉上来的时候还明明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有毒?”他看到刀尖上一段漆黑,顿时愣住,“莫非……莫非那毛竹有毒?”

喻君宜仔细地观察着竹筒,摇了摇头,最后把目光移到火堆上面,突道:“这火苗异常,肯定是这些木柴被人做了手脚。”

乌明闻言望去,果然发觉那火苗的颜色确实有些妖异,猛地记起了血鼎斋的几个使毒行家,心道:“难道是寒蛛米r?为了追杀我,除了银狐、飞羊、红熊,楚王居然还派出厂寒蛛?如是这样,厅内三人倒是受我牵累了。不过,寒蛛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废院停留?”他想起适才被郑龙捉来的人,会不会就是“寒蛛”朱晚呢?

喻君宜望着厅外堆放的木柴,这院子既然废弃已久,为何这些木柴偏偏码放得这般整齐?她来到庭前,伸手在木柴上一摸,白皙的指头已沾了一层灰,放在鼻前细嗅,立即辨出微尘里混杂了一种淡淡的异味,只是短时间内判断不出是什么毒物。她隐隐感觉到投毒之人是针对乌明和她而来,却差点儿殃及谭昌他们。

喻君宜取出几颗百辟丹,出屋送给郑凤,道明毒物的来源。看见那个被郑龙擒来的人缩在墙角,她略一踌躇,便喂了一颗百辟丹。这时,她才看清这是一个妇人,浑身恶臭,蓬头垢面,满口黄牙,差点儿将喻君宦的手指都吞了进去。然后,那妇人的身子又缩了缩,朝着喻君宜呆呆地笑,状若疯子。这妇人大概也在院中避雪,孰料让疑神疑鬼的郑龙捉了过来。

过河盟是南宋民间最大的抗金组织,据说是由当年汴京保卫战的宗泽旧部组建起来的,一共有红花、橙花、黄花、绿花、蓝花、青花、紫花等七个分舵,郾城的紫花堂堂主就是郑龙、郑凤之父郑孚。郑凤虽是女流,但和喻君宜一样,对金寇恨之入骨,跟着父兄为抗金大业辛劳奔波。

服了百辟丹之后,谭昌、蓑衣人和锦衣老者的脸色渐显红润,郑凤心知度过了一次危机,遂来到破屋致谢。喻君宜和她同是江湖儿女,早就互相慕名,因此聊了数语就收不住话匣子。

喻君宜想到同僚死伤殆尽,不胜哀伤,就将行刺完颜纵横失败之事说了一遍。郑凤颇为痛心:“东柳社壮士求仁得仁,令小妹心生敬仰。姐姐不必伤怀,像姐姐这样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紫花堂时刻欢迎你的加盟。”喻君宜沉吟道:“离家一年,我想先去庐山看望爹妈。”

说着说着,她们很快就将话题提到眼前的境况。郑凤心有余悸地道:“姐姐对药石有些研究,你可看出胡大叔他们中的是什么毒药?”喻君宜暗思那锦衣老者的身份,却不便相问,无奈地道:“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毒药。投毒之人把毒物撒在木柴上,可知此人心思极为缜密,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乌明砍了一些树枝回来,看到喻君宜苦苦思索的模样儿,心中不由一疼,便道:“这种毒药叫作寒蛛散。中毒者浑身发冷,脸色发紫。若不能及时祛毒,六个时辰内就将变作一具紫色冰尸。”

郑风把“寒蛛散”三字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寒蛛散?我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说过。”喻君宜醒悟道:“不错,这种症状正是嗅入寒蛛散之故。”她的神色则更为深沉,道,“寒蛛?难道是寒蛛做的手脚?”

乌明一边重新生火,一边解释:“不错。血鼎斋二十八宿中,除了金蛇徒单舍,寒蛛朱晚的使毒功夫也颇了得,寒蛛散更是他惯用的毒物。”喻君宜道:“明哥认识朱晚吗?”乌明苦笑道:“血鼎斋是一个神秘而严密的机构,外人不识斋内刺客,其实就是二十八宿之间,也不见得就能相互认识。而寒蛛朱晚、狂虎汤仲寅、黑蜥耶律奚更是其中最神秘的三个人,甚至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

郑凤惊异地看着乌明,她只听说过血鼎斋二十八宿中寒蛛、金蛇、黑蜥等刺客的名号,想不到这白袍少年竟对血鼎斋的人事如此熟悉。

乌明到了池塘边又取了几条鲤鱼,重新烧烤:

喻君宜困乏不堪,匆匆食了两条烤鱼后,就在火堆旁睡去。

乌明望着喻君宜的睡态,又忆起了琴儿,久不能寐。喻君宜和琴儿简直太像了,连熟睡时的姿态都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他暗暗下了决心,只要喻君宜不嫌弃他,他将一辈子陪伴在她的左右。

时将子夜,那个蓑衣人身上的寒蛛散之毒尽消,体力已复。静寂中,他出厅到竹林边解手之后,悄然来到屋前,凝视乌明。

蜷坐着的乌明豁然抬眼,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蓑衣人粗犷狂放的容貌。他不欲惊醒喻君宦,蹑手蹑脚地起身,踱至蓑衣人跟前,轻声道:“阁下盯着我做什么?”

蓑衣人的目光仿佛能够切割乌明面庞上的肌肤,沉声道:“王某对阁下的武技有些好奇,刚才阁F两度在冰下取鱼,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阁下的捉鱼手法应该是神鸦爪这种武技。”

乌明心头微惊,为了给喻君宜捕鱼充饥,他展示的手法确实是他最得意的绝技“四象神鸦爪”。可是,这是一门隐秘的武学,是他进入血鼎斋之后,金国第一武学宗师哈离别量身传给他的。

蓑衣人见他沉默不语,又道:“相传神鸦爪是金国第一高手哈离别的十大绝学之一,这门绝学他倾囊相授的弟子不会超过三个,而血鼎斋二十八宿中的白鸦恰恰是以这门绝学得名。”鸟明冷笑道:“阁下是不是怀疑我就是那个白鸦?”蓑衣人淡淡地道:“不错。你不但精通神鸦爪,还能一下子就说出寒蛛散这种毒药,更是对血鼎斋中的人物如数家珍,如果阁下不是血鼎斋的刺客,又如何知道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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