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总理放下笔,将纸揉成团,扔入废纸篓,重新换一张纸。可是他没有重新抓笔,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漠的目光凝望着屋顶的某一点,像是在出神。蓦地,他眼圈忽然一红,泪水渐渐升起,润湿了眼角。他轻轻合上眼皮,眼角始终湿润,但始终不曾淌下泪,像一尊汉白玉的石雕……
世人所熟稔的周总理,或者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或者威严冷峻、坚定顽强。然而,这并不是全部的周总理。还有另一个不容易见到的周总理,这就是至情至性、奔放不羁的周总理。他也曾泪水涌动、悲不自胜。
1942年7月:因父亲去世而哭
1942年6月底的一天,周恩来因患膀胱脓肿住进了重庆歌乐山中央医院。经过住院进一步检查,决定动手术。可是就在这时,周恩来的父亲周老太爷突然中风,送医院没抢救过来,很快就去世了。
“我看暂时不能告诉周公。”董必武拿主意说,
“父亲去世,他必然不肯再留医院。”
然而,周恩来的目光何等敏锐,心思何等细密!瞒一天可以,瞒两天就被他察出异常了。大家都知道瞒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就来车接周恩来回红岩嘴。
邓颖超听到响动,正迎出来,周恩来已经抢先一步跨入办公室,一眼看到邓颖超臂上的黑纱,猛地停下脚步,恰似面前突然横出一道万丈深渊,仿佛再走一步就会坠入黑沉沉的渊底。
“怎么,怎么回事?”周恩来从来不曾这样失态地显出慌乱,以至于邓颖超难过地低下头,没敢说话。周恩来已经左右扭动着颈项,连续问着,“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以周恩来的聪明,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一悲痛的现实。“老爷子……去世了。”邓颖超终于小声地说了周恩来的身体一阵震颤,随即摇晃一下。邓颖超忙扶住他左臂。他没有感觉,两眼仍然痴痴的,好像还无法接受这一现实。邓颖超继续小声说:“中风,很快就不行了,三天前去世的……”
“呜——”一声长长的、凄哀的号哭,周恩来的手捂到脸上。仿佛流泪已经无法减轻内心尖锐的痛楚,他终于松开喉咙,大放悲声,并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1946年4月8日:热泪悼战友
1946年国共重庆谈判期间,王若飞、博古、叶挺、邓发等同志乘专机回延安。
王若飞、博古是回延安向中共中央汇报国共谈判和政治协商会议后的情况,叶挺将军则是在政治协商会议后刚被营救出狱。本来周恩来劝叶挺多休息几天,另乘飞机走,但他去延安的心情迫切,坚持搭这趟飞机走,并且带上了他的女儿小扬眉。邓发是出席巴黎世界职工代表大会后归国的。
这一天周恩来没有外出活动,就守在办公室里等平安电报。他一生乘飞机履险十来次,却仍然酷爱乘飞机。原因就一个,他的时间太宝贵。但是正因为遇险多,自己爱坐飞机却不大放心战友们乘坐飞机。这次也一样,他无法安心看文件。拾起放下,放下又拾起,强看过几页又蓦地扬起头,听到什么响动似的,继而把文件推到一边,起身围绕办公桌转过来绕过去地踏步。
就在这时,王若飞的爱人李佩芝进来了,担心不安之色流露得非常明显。于是,周恩来那种不宁静的表现被驱除了,恢复了惯有的从容镇定,指着腕上的手表说:“还不到,也快了。你就不要走了,我们一起等电报。”
但是,等来的却是飞机失事的电报——王若飞等随机同志全部牺牲。
周恩来接到电报时,两道浓眉猛地抽缩聚拢,仿佛一阵锥心的痛楚窒住了他的呼吸,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他的目光刚触及电文便战栗了一下,那些铅字就像冰雹雪粒一样携着寒冷一直透入他的心房。他的手开始抖动,嘴角哆嗦着,目光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朦胧,渐渐的,眼角开始闪烁,他突然把头仰起来,眼皮微合。他想抑制住泪水,独自承受那种痛楚,可是,眼角那颗闪烁的泪珠越凝越大,仿佛是从心头一点一点绞出来的,终于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张开了嘴,以便让壅塞的喉咙畅通一些,但眼角又开始闪烁,痛楚在他的心头一点一点绞紧,绞出来那颗晶莹的泪珠,然后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1946年10月28日:愤怒、痛苦、悲伤的总爆发
1946年10月,国民党向解放区大举进攻,并召开伪国大。至此,国共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这种形势下,有的民主党派负责人为和平焦急,又为国民党诱惑,办了糊涂事。
10月20日,民盟秘书长梁漱溟提出了一个对中国共产党极为不利的停火方案,没和中国共产党商量,也未打招呼,先把方案分送了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长孙科和美国驻华特使马歇尔。之后,梁漱溟才到梅园新村来向周恩来解释这个方案。
周恩来看着方案,勉强听梁漱溟解释了几句。当梁漱溟讲到“就现地一律停战”时,周恩来忽然把手一摆,双眉深锁地望住梁漱溟:“你不用再往下讲了,我的心都碎了。”他把头向梁漱溟伸过去,失望、痛苦的神情一泄而出,“怎么国民党压迫我们不算,你们第三方面也一同压迫我们?”
梁漱溟赶紧解释:“恩来兄,现在的形势,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国民党的态度,目的是为了和平……”
“做人要讲信义,你们不守信用。”周恩来难过地摇头,“我们有君子协议,我们有协商好了的意见,你们单方面不打招呼就这么做了。你们跟蒋介石打招呼,不跟我们打招呼。抗战以来,我们一直团结得很好,交了朋友。现在我们有困难,你们不是尽力帮忙,反而……”周恩来越说越激动,胸脯开始起伏。他突然憋住声,忍了几秒钟,蓦地迸出一声,“你们不够朋友!”
据目击者回忆,周恩来就是讲到“你们不够朋友”时哭的。这一次的哭来得急促突然,没有“眼圈一红”和“泪溢眼堤”的过程,随着“不够朋友”的话音,泪水一下子就迸溅出来,那是长期压抑的愤怒、痛苦、悲伤在对朋友的失望中猛地喷发了。这种喷发确实惊人而激烈,不但声泪俱下,而且带着感情受到极大伤害的愤激和指责。
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写检讨写哭了
1958年,由于周恩来和陈云指示报纸社论提出反冒进,激怒了毛泽东。他认为反冒进就是右倾保守,就是给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泼冷水,就是不要发展生产的高速度,因此在会上会下多次严厉批评反冒进,不许再这样提,再这样提就是右倾。
那天,周恩来把他的理论秘书范若愚找去,请他帮助写检查。范若愚从周恩来那里回来后,脸色很沉重。
范若愚帮总理写检查,认识“问题”,总理没多久又不让他帮了,说要自己写。后来大家才听说,毛泽东讲了话:“不要叫秘书帮忙,自己认识自己写。”那天,周总理坐在办公桌前,小臂上戴着工作袖套,左手撑在额头上,右手提笔,对着那份检查纸,久久不动。然而,他的眼神在悄悄变化:两道浓眉庄严沉重地横在左手的下缘,眼皮有节奏地三秒钟一眨,再三秒钟一夹,始终不曾停止。目光落在稿纸上不移动,时而敏锐时而暗淡,时而清澈时而茫然。在那目光的明灭闪烁之中,既有反省、思考;又有疑惑和信任、清醒与迷惘;还有愿望有不解、有决心有痛苦……
有几次,总理似乎想通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右手的笔落到纸上,可是,笔尖触到纸上的刹那,又突然停住了,僵持一瞬,又疑疑惑惑地提起来。他几次落笔几次提笔,纸面上留下一些点状和线状的印痕,却不成字体不成文句。
忽然,总理放下笔,将纸揉成团,扔入废纸篓,重新换一张纸。可是他没有重新抓笔,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漠的目光凝望着屋顶的某一点,像是在出神。蓦地,他眼圈忽然一红,泪水渐渐升起,润湿了眼角。他轻轻合上眼皮,眼角始终湿润,但始终不曾淌下泪,像一尊汉白玉的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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