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全国各地“大炼钢铁”。那时我虽年仅9岁,读小学2年级,却也在“全民齐动员”的口号声中踊跃地投入了运动,且做了一件叫我终身难忘的荒唐事。
那时我家住在重庆远郊嘉陵江边一个叫“井口”的小镇上。上级关于“大炼钢铁”的号召下来后,镇里的人们都积极行动起来。找矿石、砍大树、修“鸡窝炉”,打响了一场“土法上马”、“保证钢铁元帅升帐”的人民战争。
一天下午,我们全校师生在大操场上集合。先由音乐老师教我们唱一支《为钢铁而战》的歌。歌词是:“满天放红光,钢水奔流铁水淌,全民齐动员,保证元帅来升帐。为钢铁而战,为钢铁而战,我们分秒必争,斗志昂扬……”教了几遍之后,校长就给我们作“全民动手大炼钢铁”的动员报告。他说,大炼钢铁是关系到我们在15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早日实现共产主义的大事,意义十分重大。现在,“大炼钢铁”的形势大好,全国人民都积极投入到运动中去了。我们小学生虽然不能直接到山上找矿石炼钢,但可以捐献废钢铁,把废钢铁交给工人叔叔回炉炼出优质钢来。接着,又给我们布置了在一周内每人完成捐献两斤废钢铁的任务。
校长作了报告后,全校师生就行动起来。几乎每个人都有“捐献”废钢铁的任务。废钢铁有两个来源,一是拾荒,在嘉陵江边的垃圾堆里,偶尔有可能捡到废弃的铁皮铁块;二是家里“闲置”的金属器物。因当时“拾荒”者太多,故多以后者为主。镇上的高音喇叭常常播出消息,为了支援“大炼钢铁”,某老汉捐出使用了几十年的铁烟杆而改用竹烟杆,某家庭主妇捐出了家里的铁壶而改用砂锅烧水之类的表扬稿。在此“舆论导向”下,有的人取下了钉在墙上的铁钉,有的人拆了木箱上的金属铰链,还有的人把水桶上的铁箍换成篾箍等等。
靠捡拾废钢铁的方式来完成任务已不可能,家里又没有什么可供捐献的金属物件了。接受任务后,我就决定把我心爱的铁环“捐”出去。那铁环较大,加上铁钩,差不多有两斤,完成任务应该是没得问题的。可放学回家后,我却发现铁环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没有找着,问问邻居,也没有哪个娃儿借我的铁环玩。直到晚上,全家人都回来后,才知道是我哥已经把我的铁环“捐献”了。我哥是个初中生,他们上午就进行了“捐献”废钢铁的动员,下午上学时,便“捷足先登”把我的铁环拿走了。我不依,又哭又闹地要哥哥还我。母亲对我说:“老五,要听话。哥哥今年初中毕业,完不成任务,要影响升高中的。”爸爸和姐姐也帮哥哥说好话,哥哥还答应做一副新弹弓来“抵”我的铁环。一家人好说歹说,总算把我给“说服”了。然而,我的任务该怎么完成呢?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离完成任务的最后期限只剩1天了,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完成了捐献任务。中午放学时,班主任龙老师把我们几个没完成任务的同学留下来,说:“今天下午你们几个可以不来上课,各人去想办法弄两斤废钢铁,明天一定要交来完成任务,否则就要拖我们全班的后腿。”
那天下午,我先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寻,企图找点可以捐献的金属物品。然而家里的火钳火钩、锅铲菜刀每件都是必需品,哪一件都“捐”不得。无奈之中,想起同学张华曾在镇外清水溪的桥脚下捡到半截锄头的事,立即赶到镇外,从清水溪下游一直搜寻到源头,仍然一无所获。在小镇不远处嘉陵江边有个兵工厂(即现在的嘉陵摩托车制造厂),抗战时日本飞机来轰炸过,听说曾经有人在江边的卵石丛中捡拾到半斤一块的弹片若干。我又在靠兵工厂的那段江岸四处寻找,可连指甲壳大的弹片都没有发现。
整个下午,我为寻找废钢铁苦苦奔走,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依然两手空空。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码头,沮丧地一屁股坐在石梯上。猛然间,听到有人在喊我,转身一看,是同学郑连云,他也是为寻觅废钢铁来到嘉陵江边的。我问他捡到废钢铁没有。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我身边,摇了摇头。此刻,一艘从对岸过江的过河船快到岸了,艄公放下手中的桨片,拿起篙竿熟练地撑着船儿慢慢地靠拢江岸。在他从水中抽出篙竿的瞬间,篙竿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刹那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滋生。我附在郑连云耳边,把我的想法悄悄告诉了他。他略为犹豫,便果断地点了点头说:“行!就这么办。”
当晚吃过晚饭后,和往常一样,我做完了作业便上床睡觉。待全家都睡下后,我又悄悄地穿衣起床,轻手轻脚地溜出门来到江边。郑连云带着锯子早就在江边等着我了。见面后,我俩会心地点了点头,便直奔过河船。
每天划这艘过河船的艄公姓刘,是个50多岁的孤身老人,住在镇头的一间小屋里。他把挣来的钱都花在了吴家酒馆,每晚不醉不归,总是醉醺醺地一觉睡到天亮,所以我们一点都不担心被他发现。
篙竿的头部是个用铁箍箍上的铁杵,末梢是用铁丝捆牢的硕大“爪钩”,两部分加起来有五六斤,完成我俩的“捐献”任务绰绰有余。我俩摸黑上了船,把篙竿弄顺后,便用锯子“呼呼”地锯了起来。那篙竿是楠竹做的,锯起来很容易,只五六分钟,便顺利地把铁杵、铁箍、爪钩从篙杆上锯了下来。
第二天,我俩高高兴兴把这些“废钢铁”拿到学校去“捐献”。龙老师一看,皱着眉头问道:“这些东西从哪儿弄来的?”我俩答道:“我们在河边捡的。”龙老师犹豫片刻,终于给我们过了秤,登了记。我俩相视一笑,逃跑般地溜了。
中午回家时,母亲边吃饭边对大家说:“不晓得哪个缺德鬼昨晚上把过河船上篙竿的铁杵、爪钩偷了,没法推船,气得刘老头在河边骂了一上午不说,河两岸几十个人待在河边过不了河,那才急死人哟!”我听了后心头有些紧张,但仍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吃过饭,便溜出门找郑连云去了。
我把情况告诉了郑连云,问他怎么办。他说:“刘老头肯定不晓得是我们干的,只是龙老师好像有点怀疑。”我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订立了“这件事就是打死也不承认”的“攻守同盟”。
果然,下午一到学校,龙老师就把我俩叫到办公室,追问早上“捐献”的废钢铁来路。我俩按照事前的约定,一口咬定是河边捡的。龙老师冷笑着说:“不要嘴硬了,我已把那些东西给撑过河船的刘老头看过了,证实的确是从篙竿上锯下来的。”龙老师还连哄带吓地说:“过不了河的人中,普通群众就不说了,可那些出差人员、执行公务的国家干部耽误了时间,造成的损失该有多大呀?这该由谁负责任呢?你们还是早点承认错误,争取从宽处理吧。”
我俩被龙老师的话吓哭了,“攻守同盟”彻底崩溃,只得原原本本地坦白了偷“废钢铁”的过程。接下来就是“请家长”,听候处分。我想,惹了这么大的祸,可能会被学校开除吧?没想到处理结果却令人意外:除了由我和郑连云的家长赔偿刘老头的楠竹钱,送还铁杵、爪钩外,我们俩非但没受到“处分”,反而受了表扬。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说:“他俩锯篙竿的行为虽然不妥,但出发点是为‘大炼钢铁’出力。如果我们大家都这么想,这么做,那么我们全国的1070万吨的任务,本市82万吨的任务,就一定能顺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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