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人

石榴果532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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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年农历六月的一天,一艘巨大的英国商船停靠在了十六铺码头,无数的中国装卸工扛着沉重的货包在桥板上爬上爬下,装卸货物。不远处石库门一欧式露台上,戴着墨镜的两位中外老板在品着咖啡谈笑风生,不时用望远镜望一下忙碌的码头,很显然这是他们之间合作的一笔满意的生意。黄浦江滚滚东流,涛声仿佛就在他们的脚底。

此时,金发碧眼的船长走下舷梯,高大的身影很快穿过趸船,沿着江滩拾级而上,上面就是散布于黄浦江边的短街小巷,那里有他需要找的对象——蛇人。

十六铺乃是上海最早的码头,形成于咸丰、同治年间,很快就码头林立、商船如织,范围从县城大东门外,延续西至城濠,东至黄浦江,北至小东门大街与法租界接壤,南至万裕码头。至今,十六铺已成为远东第一港口。依水为城,傍水而兴,万民累居,商旅辐辏,三教九流,千役百工,鱼龙蛇虫,各显神通。

船长来到弄口一处简易的灰瓦平房,见几个灰头土脸的孩子正在打扫庭院。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赤身露体被麻绳捆绑在一根光滑的木桩上,瘦长的身子绕了几匝,就像是缠绕在桩子上的一张人皮,不顺从的骨骼夸张地凸出来,看得他触目惊心。这孩子大概是做错了事,在受着惩罚;或是功力不够,在加练。船长摸了一把孩子黑黝黝的脊背,孩子痛苦地一阵痉挛。他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了一串叫人无法听懂的外国话,之后叫了一声:“密斯张——”

这时,镂花的屋门应声而开,那个叫“密斯张”的探出一个光头,看到船长顿时笑得满脸是花,他知道船长找上门来,生意也就到了。他走出来,伸出手让船长进屋,说了一句别扭的“扑力斯”。

地上摆满了插不下脚的砖头、榄枕、绳子以及破毯子之类,这是孩子们简单的练功用品。船长闻到一股臭气,皱了皱眉,惯例摸索了一下衣兜,掏出一把外币,放到面前的几子上,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密斯张,和上次一样,你们,在一天之内,清洗干净。”

“密斯张”望着花花绿绿的外钞,点头哈腰道:“一定、一定!”然后,伸手去端茶壶倒茶,船长却扭身离开了。

“大毛、二毛!”“密斯张”喊道,“赶紧跟老子去接活儿!”

“师爸,”院里的二毛说,“大毛还在桩上绑着呢!”

“混蛋!你不会把他解下来?”

“密斯张”叫张有,今年四十多岁,上海土著,是十六铺有名的“蛇王”。自从十六铺日趋鼎盛,他的日子也开始滋润起来。所谓“蛇王”,是专门干训“蛇”的营生的。他手下八个孩子,就是十六铺的“蛇人”,蛇人是专门给货船清理烟道的,也就是烟道清理工。

张有会一种神奇的功夫,利用肌肉的收缩,能使人穿过狭窄的通道,有人称之为“缩骨术”。整个十六铺只有他及其训养的蛇人具有这种独特的本领,因此得天独厚没人能抢走他的饭碗,他和来十六铺的外籍船长个个混得熟络。

八个孩子很快被张有带到了货船那里,然后张有让他们一个个脱光了衣服,爬进了需要清理的黑洞洞的烟道。这些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只有八九岁,都是无家可归的弃儿,被张有收养下来,经过残忍的训练和调教,手脚、盆骨、脊椎骨甚至是肋骨能够巧妙地配合着肌肉的拉力进行高强度地弯曲,能钻进那九曲回肠的烟道中去清洗烟垢,就像是爬在里面的蛇一样。直到他们到了十四五岁,再也难以进入狭长而弯曲的烟道的时候,只有被解雇了。他们大多不知道自己的名姓,蛇王张有按照他们到来的先后顺序,干脆把他们叫做大毛、二毛……直到七毛、八毛。

那个叫大毛的孩子,正在面临解雇的边缘。他跟着师爸已经有五六年了,为了混口饭吃,控制形体的发育,他每天都要在桩子上缠绕着练功,本来就吃不饱发育不良,一天活儿干完他常常是头昏目眩。他虽说对蛇王没有多少依恋,但仍是害怕被解雇,那种被人遗弃的滋味想起来还叫他胆寒,这里至少还有几个相依为命的小兄弟。

夏季昼长夜短,太阳还是落进了黄浦江里,天马上就要黑下来,装卸工散去,江边显得寂然而寥落。孩子们有早出来的,在江边洗完澡,穿上了那身肮脏破旧的衣服。这时,睡完下午觉的张有抽着烟斗来到了,他清点着孩子的数目,问:“大毛呢?”

孩子们你瞅我、我瞅你,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大毛。七毛说:“师爸,我好像听到大毛在哭。”

人们静了下来,真的听到大毛隐约的哭声,这哭声很是遥远,叫人摸不清具体的方位。二毛说:“师爸,大毛被卡在里面了!”

“没用的东西!”张有说,“八毛,你最小,爬进去把他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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