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八岁那年生了一场病,一脑袋头发竟掉得一根不剩。奶奶把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四叔的头仍是亮光光的。四叔也因此有了个秃四的外号。山里穷,有头发的都不到娶媳妇,更别说像四叔这样的丑男人了。尽管四叔想女人想得要命。
那年,李子树开花的季节,我跟四叔在岭后大长垅种豆子。七叔来了,老远就大声吆喝:“四哥!好事!天大的好事!”
四叔头也没抬,仍旧用镐头刨埯。
“真的!骗你是小狗!”七叔小我四岁,在镇上读私塾。
“你倒是快说啊,急死人了!”我催促道。
“镇上有个女人卖身葬母,爹说,给你……”
“什么?真的?”四叔扔下手里的锄头,撇下我俩,尥蹶子跑回了家。没有半个时辰,四叔又回来了,不过,刚才的兴奋劲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地干活。后来听奶奶说,四叔听说那个女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说啥也不答应,被奶奶骂了个狗血喷头。
吃晚饭的时候,四叔见到了正帮奶奶做饭的哑巴。哑巴不到20岁,眉清目秀的脸蛋,再配上一根又粗又黑到腿弯的大辫子……四叔只看了一眼,就傻了。他跑到我们家,把我从饭桌上拉下来,狠狠地在我肩膀上夯了一拳:“小子,你说,她长得像不像七仙女?什么?你没见过七仙女,我也没见过,可我知道,七仙女是最漂亮的女人!”见我没吭气,四叔又说道:“真的!骗你是小狗!”
那天晚上,四叔就和哑巴圆了房。本来爷爷要好好操办一下,热热闹闹地把漂亮的儿媳妇娶进门,可奶奶不同意,说村里好小伙子多的是,哑巴会甘心嫁给一个30多岁的秃头男人?夜长梦多!
闹完洞房,村里的小伙子还不肯离开,都聚在四叔家窗前听“动静”。奶奶亲自上阵,拎着扫帚一顿狂抡,把听房的都赶跑了。奶奶又待了好一会,才回房休息。奶奶对我说,不是她刻毒,废了老规矩,实在是四叔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有了女人的四叔整个变了样,佝偻的腰伸直了,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许多。奶奶说,四叔到这会儿才像个男人。村里的人也都说四叔是个男人,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看到哑巴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美得整天闭不上嘴的四叔,那天在路上拉住我说:“小子,你知道吗?你哑婶还有两个月就要给我生儿子了!我就要当爹了!”
我知道当爹是四叔最甜最美的梦。但四叔的梦是个噩梦:哑巴到镇上给即将出世的孩子添置衣服时,半路上遇到了日本兵,十几个日本兵把哑巴轮奸了。还有一个月就要出世的孩子流产了,哑巴受不了打击,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四叔在哑巴的坟前坐了两天两夜,谁劝也不回家。
四叔变了,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整天低着头一声不吭。村里人说,哑巴把四叔的魂儿带走了。有人给奶奶出主意,要想恢复四叔的男人面目,还得给他找个女人。
女人找到了,是个和哑巴一样年轻漂亮的日本女人。那天,这个女人慌慌张张闯进了村子,一说话,漏馅了。
大伙儿就把她拦住了,连推带拉地送到了四叔的面前:“日本人害了哑巴,老天有眼,给你送来个日本娘们。我们问过了,她还真是镇上那群祸害哑巴的畜生们的女人!今天,你们就入洞房!她就是你的女人了!头几天你留点神,别让她跑了!只要她怀上了你的孩子,就拴住她了,让她走她也不能走了!”
看四叔仍低着头不吭声,奶奶示意大家都撤,让我守在四叔家门口。奶奶叮嘱我说:“小子,你可给我盯紧点,不但要防备那个日本女人溜走,更要留心你四叔,可不能让他在关键的时候拉松。等他们熄灯睡觉,你就用锁头把门从外头锁上。”
天黑了,奶奶给我送来饭菜。我明白了,只要日本女人不怀上孩子,我就得一直守在四叔的门口。晚上,我趴在窗户上往屋里望,看见四叔坐在炕梢,日本女人低着头,坐在炕头。我盼着屋里的煤油灯能“呼啦”被吹灭,灯灭了,就说明两人睡觉了,睡觉了,就会有孩子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是,我一直盼到天亮,屋里的灯也没灭。
天亮了,四叔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我迎上去,问道:“咋样?成了吗?”
“成个屁!”
“咋?”
“咋?看到她,我就想起哑姑的可怜样,我要是和她动粗,和那群畜生有什么两样?我还算个人吗?”
“可她是日本人啊!”
“日本人咋了?”
“还用我说吗?是日本人害死了哑婶……”我有些不耐烦。
四叔也明显地不耐烦了,他一摆手,“你哑婶的事我还忘了不成?可她不是日本男人!那句老话咋说的,好男不和女斗!”
“可是,奶奶要我……”
“奶奶问,你就说,你看见我们那个了!”
“你要我说谎?”
“你要不按我吩咐的说,看我能饶了你?你要不怕挨揍,你就说实话!”
我没说实话,倒不是怕四叔的拳头,我隐约感觉四叔做得挺男人的。
又到了晚上,四叔和那个女人又对坐了一会,屋里的灯“呼啦”灭了。过了有两个时辰,灯亮了,四叔出来对我说道:“成了!是她情愿的!她还说要和我过一辈子,给我生三个儿子!三个啊!你快去奶奶那里报个喜讯,再给我们端点吃的,我饿了!”
听四叔一说,我也很高兴,不用再站岗了,就大步流星去了奶奶家。哪想到等我端着饭菜回来,只看到四叔一个人,日本女人早跑得没有影儿了。原来,四叔压根没和日本女人那个,吹灯不过是制造个假象,让我以为他们干成了那事,把我支走后,放走了日本女人。
四叔闯了祸,不但奶奶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村里人也都拿白眼珠瞅他,说他有仇不报,给山里人丢脸了,还有人说他是因为哑巴的死,忧伤过度,得了那种病,做不成男欢女爱的事了……四叔也不辩白,只是整天低着头,一声也不吭。我看得仔细,四叔脸上的皱纹多了许多,腰也佝偻了。
我偷偷问四叔,他是不是真的得了那种病?四叔没回答,只是对我说,那个日本女人叫山田杏子,是被抓来当兵的,也是个苦命的人。
“管她苦命甜命的,反正你就不该放她走!”日本女人跑了,我挨了奶奶一顿臭骂,就想把气朝四叔身上撒。见我抢白他,四叔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嘟哝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没有一个人认为四叔和那个日本女人还会有故事,而实际上他们的故事真就没有结束。那个山田杏子又回来了,是在离开后的第七天。
那天夜里,睡得正香的四叔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开门见是她,就愣住了。山田杏子告诉四叔,带头糟蹋哑巴的曹长武田一夫失踪了,日本人怀疑和哑巴的死有关,准备第二天一早血洗莽牛哨。
“你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山路来告诉我?别忘了,你是个日本人啊?”四叔对山田杏子的话半信半疑。
“我名义上是随军医生,其实就是供他们发泄兽欲的军妓。军妓,你懂吗?他们……真的像牲口……我受不了他们的蹂躏,逃了出来,没想到被你们村里人抓到交给了你。我以为你一定会和那些男人一样对我施暴,没想到,你不但没有,还放走了我。你是我到中国以后遇到的唯一的一个好男人,你虽然长得丑,但心眼好,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决心……报答你……”山田杏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完,出其不意地扑到四叔的怀里,“啪”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四叔捂着被亲过的脸,呆愣愣地杵在那里。过了有一个时辰,山田杏子要走,四叔说话了,“既然他们对你那样,你干嘛还要回去!”
“他们发现我跑了,会提前行动的,那全村几百口子会来得及撤离?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会回来的,等我!”
四叔要我和他挨门挨户通知乡亲们转移,我却刨根问底想知道四叔和山田杏子在那一个时辰里干了什么,被四叔打了个耳光:“浑小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打听这个,以后有你知道的!”四叔大步朝门外走去,我冷丁发现,四叔的腰板挺得笔直。
我们在山里待了两天,回来后才发现,村子里一片狼藉,小鬼子见扑了空,急红了眼,放了一把火,村里大部分房子都被烧光了。我们家和姑姑家的房子靠村边,侥幸没有被烧,四叔和奶奶家的房子烧得只剩房框子了。没有房子的就都想离开,换个好地方盖房子。奶奶也要走,四叔却说啥也不同意,说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人不亲土还亲呢!再说在老房框子上起房子也容易。
奶奶不知四叔为啥拗着不走,只好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四叔是为了等那个山田杏子。
四叔变了,变得怪怪的。村口有棵大榆树,村里人有空闲就到那里坐坐,四叔却从来不去,他说那些人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尽扯老婆舌,正经人才不会去呢。可现在只要有放屁那么大的工夫,四叔也朝那里跑。村里有两口井,四叔家房后就有一口。可四叔偏说他吃了几十年的那口井水有一股怪味,舍近求远到村头那口井挑水。我知道四叔是借由子到村口等山田杏子啊!
四叔等啊盼啊,没盼来山田杏子,却等来了另一个日本女人——山田杏子的妹妹山田珍子。
珍子小姐姐两岁,长的和杏子一样漂亮。她告诉四叔,她姐姐死了,是因为给他送信,被上司处死的。姐姐临死前叮嘱她到莽牛哨来找他,给他做女人。
四叔撵珍子走,说镇上的小日本知道她跑到这里,是不会放过她的。他已经害了她姐姐,不能再害妹妹了。可珍子死活不答应,说四叔再撵她走,她就从哑巴寻短见的那个地方跳下去。四叔没有办法,可就是不同意和珍子住在一起。奶奶没有办法,亲自到县里把姑姑找了回来。姑姑叫田秀,是村妇救会主任。奶奶见说服不了儿子,只好搬回在县里学习的女儿当说客。
姑姑和珍子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两夜,两个女人整整唠了两天两宿。姑姑对四叔说,珍子是个好姑娘,有文化有教养,硬撵她走,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杏子不说,她孤零零一个人投奔哪里?回到日本兵营,小鬼子会轻饶她,还不是把她朝死路上逼……
转过年,珍子给四叔生了个大胖儿子,取名叫小柱。小柱刚满月,四叔就离开家,进了干饭盆,说是放山,挖棒槌,其实我知道,四叔参加了抗日联军。
四叔受伤了,他在一次战斗中被鬼子击中了下身。奶奶偷偷告诉我,苦了珍子,四叔再做不成那事了。四叔在家里住了一个月,伤好后又进山了。
姑姑为妇救会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刚刚6个月大的儿子小宝只好交给珍子看管。好在姑姑的小宝和四叔的小柱只差四天出生,珍子可以把奶水匀给两个孩子吃。
珍子读过好多书,到中国来之前曾当过教师。村里人看她有文化,也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她看管。珍子就在自己的家里,边照看着小宝和小柱,边教这十几个5—6岁的孩子识字。
正是忙铲忙种的时候,乡亲们都在地里干活,珍子听见村头响起枪声,知道出事了,就抱着小柱和小宝,领着孩子们上了后山,钻进山上的一个山洞里。
这个洞在山后有一个出口,只要钻进洞一般都会安然无恙。为了不让鬼子发现洞口,乡亲们对洞口做了伪装。鬼子在村里没有找到人,也上了后山。鬼子累了,就坐在离洞口两三米远的地方休息。本来珍子打算领着孩子们顺着洞从后山出来,没想到孩子都太小,洞里又湿漉漉地不好走。孩子们刚钻进洞里就一屁股坐地上,再也不起来了。珍子只好战战兢兢地呆在鬼子的眼皮底下。这时候,一个蚊子在小柱的腿上盯了一口,小柱正在吃奶,感觉腿疼,把妈妈的奶头吐出来,刚要哭,珍子急中生智把奶头又紧紧地塞进小柱的嘴里。小柱一个劲地挣扎,想哭出来。珍子就拼命堵儿子的嘴……
等鬼子走了,姑姑和乡亲们赶到山上,见珍子正抱着孩子在放声痛哭。见姑姑来了,珍子“扑通”跪下了。姑姑的脑袋顿时就大了,激动中冲上前,从珍子怀里夺过已经死了的孩子。
“你,你……你个该杀的小日本,你还我的孩子。”姑姑疯狂地扑上去,手脚并用不算,连嘴巴都上阵了,对珍子又撕又咬。珍子也不反抗,只是脸上挂满了泪水。乡亲们也纷纷指责珍子,吴大妈还说:“什么保护啊!孩子死了,不正遂了她的心,我就说过,小日本会和咱们一个心眼?怎么她的儿子没有出事……”她话还没有说完,珍子一头撞在一棵大榆树上,脑浆和鲜血流了一地。
就在这时,胡大妈的小孙子把一封信交给了田秀姑姑,说是他们的珍子老师刚写的。信是写给四叔的:秃哥:永别了!你八成没有想到,姐姐死前叮嘱我来找你,给你做女人不假,可我来到你家的真正目的却是要亲手杀了你,给我的姐姐报仇。你能说姐姐不是为你而死吗?姐姐临死前大概猜出了我的目的,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和你生活一段时间,充分了解你……说真的,当我看到姐姐口口声声说的大好人竟是个秃子,我非常失望。但我答应了姐姐要琢磨你,于是便主动投入你的怀抱,没有想到你竟不答应,还处处为我想。你知道吗,你的婉拒让我的心里好温暖,可能姐姐说得没错!和你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我发现,姐姐说得对,你是个好男人。我决定和你过一辈子,为你生孩子,完成姐姐的夙愿,也替我那些同胞还债。我已打定主意,就是再苦也不嫌弃你,服侍你一辈子,把你的孩子抚养成人……本来,我蛮可以在咱小柱要哭的时候,抱着他朝洞里走的,那样我们娘俩得救了,可我一走,那些孩子就会乱套,也一定会哭的,正坐在洞口的鬼子就会钻进洞里,大开杀戒。我用小柱的一条命,换回了十几个孩子的命。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也是个母亲,因为他们相信我,才把孩子交给我的。唯一对不起的是你,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根啊!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只好去和孤单的姐姐相会……
转载请注明:www.cn-story.com 中华故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