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老梁家的门板在深夜里突然被敲得哐当哐当的乱响。老梁媳妇推了他一下,俩人一边应着一边穿起衣裳。
他们早早就爬进被窝里去了,那岁月,农村穷困的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即便村子里的大户人家也舍不得生个火炭炉子烤烤暖。寒冬腊月谁不愿盖上厚厚的棉被早点进入梦乡呢。但此刻听着外面门板上急促的敲打声和一个妇女的焦急的呼喊声,他还是强忍着袭来的寒气,一边大声地回应着,一边快捷的披上破棉袄,匆匆的穿过庭院打开了门板上的销子。月色清冷冷的从院子里的一棵槐树桠杈上照下来,借着这幽幽的月光,他认出这是村子最北边的孙万石家媳妇,怀抱里还抱着一个哇哇哭啼的小孩子。
“俺孩子的腿今晚上不知咋抬不起来了,疼得他光知道哭,梁大夫你看看咋办吧。”孙家媳妇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跟眼前这位乡村赤脚医生哭诉起来,那时候医生不多见,十里八村头疼脑热就来找这位远近闻名的梁大夫。凭几根银针,无数被病痛折磨哭了的大人几分钟内便欢颜散去。
“先进来。进来我瞧瞧。”梁大夫先转过身去,沿着一行青砖铺的小路走进屋子。
屋子里老梁夫人这时也已经麻利的爬起床,从墙上取下煤油灯点燃起来,晃动的芯子照的白白的窗户纸一闪一闪。
“老嫂子,半夜三更的麻烦你啦,这孩子不知咋弄的,晚上从外面跑回来后腿就抬不动了。”孙家媳妇看到老梁夫人也起了床,不免说几句抱歉话,嗓子急得有些发颤。
“你看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干的就是这一行,哪里是麻烦,应该的。你别急,啊,让老梁给孩子看看,没事啊,没事,你看看你急的这个样的。”老梁夫人走过去,把孩子轻轻抱过来后才看见孩子脸上爬满了泪痕,心里一疼惜,不由得实贴贴的抱着孩子在怀里轻轻地颤着。这不颤还好,一颤孩子竟又哇哇放声大哭起来,比起先前更撕心裂肺了。
老梁这时也把手术床铺好了,洁白的床单,被煤油灯吐出的小火舌耀的直晃。一大间空荡荡的屋子,虽然点起一盏煤油灯,但还是有些黯淡。
“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老梁直起腰来说道。
老梁夫人将孩子轻轻地放在床上,站在了一边,她也被这孩子的持续不断的哭声吓得没了主意。老梁把小孩子的棉裤脱了下来后,朝着他小小的屁股仔细看了几眼,又微微将小孩的右腿用手掌托着向上抬了抬,跟刚才一样,一抬这腿,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孩子腿脱臼了。”老梁瞅了几眼随后说道。的确,小孩子腿根子上一片淤青,隐隐一道裂纹,但被皮肉包着,只是微微的一道痕迹。
他心里明白,人体脱臼虽然常见,但十有八九是胳膊窝脱臼,只要几招得法的推拿,费不了多少气力就能轻而易举的接上,但这大腿一旦脱出了骨盆窝子,想要再推进去,可实在不是那么简单啦。他早些年在天津拜师学艺时偶尔见过这样的情况,那位带着瓜皮小帽穿黑绸丝褂的先生也只是捏着胡子束手无策,人家可是天津城里的名医,尚且不敢动手,他这自认为还没有学到家的学生又怎敢轻举妄动呢。
“得去省城,这得动手术,不然拿不上。”老梁心里一想到自己的师傅犯难的神色,心里也有些力不从心。他心里琢磨着,这孩子的腿得开刀割开皮肉才能拿上,时间一耽搁,腿脚残了变成瘸子跛子。但考虑到孙家媳妇听了会害怕,还是暂时忍住没说的这么严重。
“啥?还得去济南?”小孙媳妇一听到还要上省城,不禁心里突突跳起来。“哪里还要跑这么远,这么点小病。”她心里一急,冷不防随口说冒了这句,马上意识到这是对老梁大夫医术的不信任,脸一热,随即低下头去。
老梁也没在意,他现在很同情眼前这对母子。孙家媳妇的丈夫孙万石在外面当兵,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一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在生产队种田挣工分,一年下来莫说钱了,那是一分钱都很难见到的,能分得几十斤粮食就很满足了。几个孩子就只得撂在家里,在野外刨土爬树,下河捉虾,浑似没人照顾一样的野孩子。这一得病,还得跑到四百里外的省城,到哪里弄这钱去啊。老梁这样想着,不管咋样,先把孩子的病看好了再说。钱嘛,先给这母子出几个,再借借,先这样吧。当即跟老婆商量一下这事,老梁夫人心地善良,也不忍心孩子这么小就落了残疾,当即拿出被褥地下的十多块钱来交给了老梁。这其实也就是这家乡村赤脚医生家里的全部家当了,除了工人干部每个月有些工资外,那时候的村里人家都没钱。便是有钱,在那个物资管制的时代还得要票才走得通。“把孩子先留在我这里,我给你照看着,先去借点钱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省城大医院。”老梁一边把钱交给孙家媳妇,一边想着明天的行程。
一夜忙活,孙家媳妇东跑西跑,大半夜的把邻里乡亲的大门都敲了一遍。寒冬腊月冷气逼人,可这位母亲的身上还是跑出一身的汗来,一停下来,汗都凝结在棉衣里,铁似地冰凉。三毛五毛,块了八角,交情好的,心地善良的都肯接济一下这对苦难的母子,但实在没有多少钱,也只能略表示一下了。
等到天色微曙,阴沉沉的天色开始笼罩这位焦急的母亲的时候,她手里攥着的一叠的钱币,细细数来才三十来块。一张张折角的旧钱币在手里揉开,一角两角,块了八毛,竟似嘲笑她一般。她急匆匆赶往老梁医生家,一进去,老梁媳妇又塞给她一叠毛票子,看来这是老梁夫人一晚没睡,也出去借钱去了。孙家媳妇接过钱,二话没说,一头跪在老梁夫人脚下,呜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梁夫人赶忙扶起她,语气似指责她不懂事:“看你这闺女,这是干啥。”可鼻子一酸,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厚厚的棉被底下的孩子,抬起手一擦眼,示意她也赶紧看看。洁白的棉被下,一对乌黑发亮的小眼睛轻灵的转动着,而这位年轻的母亲和老大娘却为了这个孩子一夜没合眼。
“走吧,咱得抓紧去了,耽误时间长了不好。”老梁已经换上了一身呢子大衣,看上去很大方板正,也在这时候,才能看出这位平日里穿黑粗布的老农模样的人是位为人治病的先生。
孙家媳妇也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自己,抱起孩子就随着这位先生走出了大门。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枣树林,来到了乡村马路上。坐上车,家乡那些几十年的老树都向后退去,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省城的大医院。这些农村的姑娘媳妇,一辈子若没有大事,可能永远都不会来这里,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一见到这些高耸的楼房,一排排的气势逼人,不由得有些头晕目眩,她紧紧跟随在老梁的身后,生怕迷失在这些乱杂杂的城市里。
老梁一路询问,一边看着医院各个科室上的门牌,终于找到骨科门诊,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先生,白衣大褂黑皮鞋,手头上正看着一张报纸,见来了病号,也赶忙打了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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