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梨花
雪无声无息地盖在身上。龙羊峡上白茫茫一片,尚思图和他的弟兄们埋伏在龙羊峡两边的悬崖上,整个身子都藏在大雪里面。
他们伏在这里整整一日一夜,身子一动不动,和天地浑然一体,仿佛全是死物。这时,从峡口三三两两地走来数个行人,里面有妇女,有小孩,都是平民的打扮。
尚思图目光锐利,虽然他们一身宋朝百姓的装束,但金人和宋人的相貌很有区别,这些人高鼻子,深眼窝,双瞳呈冰蓝色,明显就是金人乔装的探哨。
尚思图暗骂:“狡猾的金狗!”龙羊峡从前是大宋的疆土,现在却在金国地域范围内。但因为周围州郡揭竿而起的义军太多,金国一直都没能派兵驻守。他收到消息,知道有一拨金兵将去支援云州城外的敌人,便召集弟兄们在此埋伏。
旁边的小铁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铁弩。尚思图急忙使个眼色,低声道:“不可轻举妄动。”小铁连忙把头埋在雪里,不再动弹。
那些人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发现,便转身急匆匆地回去。尚思图看着他们离去,才舒了一口气。对面山崖埋伏的那伙弟兄,是由他的好兄弟徐岱和马铁带领的。徐、马分别是霹雳堂的二、三当家,做事冷静、沉稳,令人放心。即使山崩地裂,他们也不会暴露行藏。小铁是弟兄们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有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狠劲,容易冲动莽撞,所以他把小铁安排在身边,亲自栽培。记得小铁来投奔他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他问小铁为什么要杀金兵,这个淳朴直率的孩子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其实……我本不恨金人。我祖祖辈辈都在辽东一带和女真人做买卖,我们用茶叶、陶瓷、铁器和女真百姓交换人参、鹿茸、兽皮,然后运回中原卖,那日子过得丰裕。我们本来是可以共处的。若不是那些金兵血洗了我们的村庄,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有杀金兵的念头。我恨他们,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我也要杀回他们多少!”
他感慨万千,小铁的想法很简朴、很原始,却是这场战争起源的真实反映。是的,若不是死了那么多同胞,他还会在霹雳堂当着逍遥快活的大当家,还在大碗酒、大块肉和弟兄们过着写意的日子,决不会提起心爱的宝枪血染黄沙。
过了很久,峡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弟兄们顿时紧张起来,凝神对敌。来的只有五人,一身轻甲,很明显是金兵的探子。
他们观察了一下两面山崖。山崖陡峭险峻,不易藏人。但他们似乎不放心,叽哩咕噜地商量了一会儿。忽然每人从背后的箭袋中取出数枝狼牙箭,连发三箭,向着两面山崖“嗖嗖”地射去。
在埋伏之前,尚思图曾吩咐弟兄们,没有他的命令,都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暴露行踪。这些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相信他们一定能做到。
羽箭“嗖嗖”射来,有的没入雪中,有的钉在山壁。尚思图的心“怦怦”地跳,忽然“嗖”的一箭,直挺挺地钉在旁边小铁的肩膀上。
箭头全部陷入肉中,鲜血从伤口流出。虽然剧痛,但是小铁咬紧牙关,只用手狠狠地摁住伤口,阻止鲜血外流,避免染红了积雪被敌人发现。
山崖埋伏的弟兄不少,想必也有不少像小铁一样中了箭,有的甚至被狼牙箭穿颅而过,但即使是死去的一刻都是咬紧牙关的,不发出一点声响。尚思图既感动又自豪,弟兄们常年跟着他出生入死,有着坚强的意志和坚韧的耐力,都是血性男儿,没有孬种!
一轮猛射之后,那几个探子见没发现什么,终于放心地拍马回去。
小铁臭骂一声,拔下狼牙箭,包住伤口。
尚思图问:“痛吗?”
“不痛!”小铁毅然回答。狼牙箭的箭头带着弯弯的小钩,从肩上拔出来的时候,连带扯出一块肌肉,焉能不痛?
“好!”尚思图眼里流出赞许的神色,“忍一忍,很快就可以杀个痛快。”
又过了很久,峡谷口传来车马行走的声音,只见一队约二百多人的金兵,队列整齐地路过。
雪扑簌簌地下着,峡谷变得更加的寂静,小铁又一次握紧弓弩和枪柄,尚思图急忙示以严厉的眼色,示意让这伙金兵通过。
小铁眼里虽然流露不解的神色,但终于是沉住了气。尚思图暗暗提神,知道这次来的人物不简单。这小股金兵,不过是一碟“小菜”,他们故意大摇大摆地经过,其实是抛砖引玉引起埋伏者的行动而已,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尚思图经验丰富,不会上这个当。
毒蛇猎物,犹有三探。
对方先后派出三拨不同的探哨视察这龙羊峡,可见对方主帅是个精通兵法、小心谨慎的人物。
尚思图冷笑,是的,对方的确了不起,不过可惜的是那人遇上了他,他是地狱来的索命鬼,不会让任何敌人逃掉。
随后,果有一支兵马浩浩荡荡地进入龙羊峡,只见旌旗招展,刀枪映雪,至少有一千人。他们押解着粮食辎重,徐徐而行。
两边山崖的弟兄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真正的“大餐”来了。一瞬间,他们全都变成了如饥似渴的饿狼,临空虎视眈眈!
尚思图还没下令攻击,大家只能在大雪底下憋着。金兵列成长长的队伍经过峡谷,尚思图要等他们的队伍过了一半,才狠狠地袭击他们。那时他们首尾不能呼应,必能大获全胜。
金兵的队伍已过了一半,这时一名金国将领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经过。那金将四十余岁,白净儒雅,他抬眼四望,似乎若有所思。尚思图一看他的相貌,忍不住骂了句:“汉奸!”这人的相貌是汉人无疑,可是却穿着金国的战甲,前去屠杀大宋的百姓!
“杀!”尚思图率先从雪中跃起,手舞银色梨花枪,顺着山崖猛虎般冲下!
霎时间,龙羊峡内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犹如怒涛。山崖两边的积雪冲天而起,数百名手提银枪的强壮汉子跳出雪面,学着尚思图那般顺着山崖冲下。顿时,弩箭狂射,飞雪滚滚而下,恍似山崩一般,发出隆隆巨声。在离谷底只有一两丈的时候,众人凌空跃下!
他们手上的“梨花枪”是霹雳堂专门打造的武器,在枪头附近装有长长的火嘴,机括设在枪柄里,只要一按机括,浓浓烈焰便会从火嘴中喷射而出。他们跳下的那一瞬间,火蛇飞舞,如同千百朵梨花从天而降!
金兵顿时大乱,互相践踏,乱成一遭。“蓬蓬蓬”之声,密如连珠,随之落下的还有霹雳堂的独门暗器“雷火弹”,炸得金兵皮开肉绽。
那金将颇有气魄,临危不乱,大叫:“快快放箭!”竟是想将犹在空中的“梨花兵”射杀。弓箭手弯弓搭箭,但是箭还没射出,忽然脚下中空,无数双手从雪底下扯住他们双脚直没入去。这谷底的雪下竟然也埋伏着人!
金兵何时见过这般神出鬼没的阵势,只觉是天兵天将铺天盖地杀来,顿时无心恋战,如被端了的一窝蚂蚁,溃不成军。
众人落到谷底,疯狂地厮杀,似乎要将潜伏一日一夜的力量爆发出来。那“梨花枪”火管中装的是从西域运来的“黑水”,这种黑水表面粘粘的,但是一点即燃,火力甚猛。金兵莫说厮杀,靠近一点或被喷瞎眼睛,或者全身着火,不消片刻龙羊峡便尸横遍地了。
那金将见况不妙,回马便逃。尚思图早就盯住了他,猛地用力在地上一撑梨花枪,便如一只火红的凤凰拔地而起,直追而去。那人回头一鞭挥来,尚思图看他这一鞭散弱无力,知他是文官带兵。空中一个翻身,“呼”的一枪,正中他的后心,立时毙命。然后高高挑起他的尸体,狠狠地扔在地上。
尚思图割下他的首级,装入布袋,并夺下了那匹“乌龙豹”。这时,峡谷里的金兵被杀得七七八八。逃得稍远一点的,也被他们追上杀死。他这些弟兄,都是江湖出身,个个身手不凡,杀人毫不含糊。古语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他在这龙羊峡里埋伏了五百弟兄,杀了近千的金兵,伤亡不过几十人。
尚思图蓦地心头一紧,他发现小铁满身血污,躺在地上,已是回天乏术了。小铁杀起金兵总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他是最快落到峡谷的,斩敌最多的也是他,可是身上最多伤痕的同样也是他。一股悲呛之情涌上尚思图心头,小铁是他比较喜欢的一个小兄弟,他深信小铁日后定能成为战场上的有用之才,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忍不住落下两滴英雄泪。
小铁临死前反而安慰尚思图:“尚大哥……你不用伤心……我杀了那么多金兵,值了!”他没有悲伤,反而有一种生意人赚了大钱的满足,很悠然地离去。一条生命在残酷的战场上是微不足道的,小铁竭尽全力杀敌,杀了那么多的敌人,可以死而无憾了。
霹雳堂制造的烟花鞭炮,曾经誉满大江南北,为霹雳堂带来源源不断的银子。尚思图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他竟会砸锅卖铁,抛弃所拥有的一切来到战场上。他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也死在战场上,会不会也像小铁那样无怨无悔呢?是赚了还是赔了?忽然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苍凉悠远,但笑什么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杀完金兵,峡谷里剩下的都是些粮食辎重。徐岱建议,烧了这些粮食,迅速奔赴云州城,援救太守吕邈。但是,尚思图有他的主意,他命令所有弟兄,改变路线,押着粮草由西北方向金营火速前进!
兵贵神速,可以弥补兵力的不足。尚思图人少,向来偷袭金兵,都是快打快退,这次却反其道而行,押着这么庞大的粮草,必然影响行军的速度。
尚思图知道他们迷惑,道:“金人雪中押运粮草,可以推测他们阵前的粮草已经十分不足了。我们在粮食中暗藏硫磺、火药,趁着夜晚,将粮食押赴金营,放起一把大火,烧他们一个干干净净!”
将到金营,尚思图却命人押着粮草绕道金营,装成给云州城运送粮草的义师。金兵果然忍耐不住,派出一支金兵前来拦截。看情况,他们军中的粮荒确实比较严重了。
押运粮草的只有二百多名弟兄,杀来的金兵足有二千。弟兄们很快便丢下粮车,纷纷作鸟兽散。金兵欢天喜地地将粮车押回粮寨。才过一会儿,尚思图重整旗鼓,召集四百多弟兄,装着非常急切地反扑来抢粮草。
金人立刻分成两支,一支急急押送粮车回寨,一支回头与尚思图厮杀。
战不多久,金营里忽然发出隆隆巨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原来,徐岱、马铁等一百多名藏在粮草之中的弟兄们突然跳出,引燃车里的硫磺、火焰,金营顿时火光一片。
尚思图趁机率领弟兄们掩杀过去,金兵溃败。
他们见马就夺,见人就杀,手舞梨花枪,四处放火。他们“霹雳堂”素以火器火药闻名江湖,人人都有一手放火的绝活。只闻杀声震天,风烟滚滚,火光处处,仿佛有千军万马杀来,金营乱成一片,金兵无法抵挡,任由尚思图五百兵马横冲直撞,来回冲杀。
金兵主帅哈迷花也弄不清敌兵有多少,在一队卫兵的掩护下匆匆逃走。尚思图知道自己人少,不可恋战,倘若大批金兵围剿过来,那就十分危险了。
他银枪一挥,指挥弟兄们向云州城一路厮杀过去。
云州城被困已有三个多月了,士气十分低落,突然远远看见金营里火光熊熊,人仰马翻,都纷纷走上城头,交头接耳地议论。但见尚思图带领着一众弟兄,挥舞银枪从金营杀着一条血路过来,如同天上飘来的一朵朵雪白的梨花,十分壮观。
将近城池,尚思图向城头高声大叫:“淮南霹雳堂尚思图前来投军,快快打开城门!”城上宋兵齐声呐喊,如久旱逢甘霖,爆发出欢悦之情,未等太守吕邈下令,已有士兵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了。
英雄计
尚思图这一把火,将金营仅剩的那点粮草都烧光了。哈迷花下令拔寨起营,暂时撤退。围城这么多天毫无收获地撤去,真有点功败垂成。但军中无粮,确实很难再支撑下去了,毕竟金兵擅长猛攻,不擅围城。
虽然城中军民都知道金兵肯定会卷土重来,但云州之围被解,大家便如获得了重大胜利,敲锣打鼓地将尚思图等人接入城内。
尚思图和吕邈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吕邈带着两个仆人千里迢迢地到前线任职。霹雳堂属下一个山寨的弟兄们抢光了他们的钱财,并将他们掳劫上山。如不是尚思图及时出现,吕邈早被剐了。吕邈身处在龙潭虎穴却毫不畏惧,对尚思图等人晓以大义,力图说服他们为国出力。尚思图心有感触将他放了。两年后,终于带领他的弟兄们投军来了。
吕邈十分高兴地接见了尚思图,对他冒险击溃金兵表现出的非凡胆识大加赞赏。尚思图把从龙羊峡伏击开始的事情都详细说了,并将在龙羊峡杀死的那名将官的首级献了出来。
吕邈大呼:“黄彦洪!”这人原是云州城的太守,足智多谋,后来背叛大宋投靠金国,是金帅哈迷花的得力谋士,极受重用。吕邈命人将他的首级挂上城头示众,一时间,人皆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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