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头刀传奇

石榴果152年前
人工智能朗读:

死囚撞卦摊

李金彪的职业是杀人。祖传一口极沉重的铁合金大刀,上端铸着小鬼脸,嘴衔铁环,一动便发出悦耳的撞鸣声,如飞檐下的风铃。刀槽宽而深,将血畅快地引渡过来,直流到小鬼脸嘴里。饮多了血,刀也有了精神。

刀是灰蓝色的,光泽凝重却不轻浮,威武地撑着李家门楣。每逢阴历七月十五鬼节祭刀时,鬼头刀总是和祖先牌位并列——烛火摇曳,檀香氤氲,气氛阴森、诡谲。李金彪熊罴般的头颅低垂着,神情极其虔诚。

李金彪这刽子手职业是世袭的,这杀人的绝活从祖宗手里一代一代往下传,传到他手中已有十八辈子。开山老祖宗叫李光耀,出生在大明末年,鬼头刀就是从他手中一辈辈传下来的。

老祖先的手艺精,不但擅长斩刑、炮烙、骑木驴、凌迟等十八般酷刑,而且还会“醮水纸刑”。

大明律刑法条款五花八门,层出不穷,除了斩、烙、木驴、凌迟之外,又变生出一种纸刑。

这“纸刑”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刑法。

就是行刑刽子手连续向人犯面部甩搭七张醮水麻纸。稀湿而柔软的麻纸于是劈头盖脸封堵了人犯的口鼻,将鼻凹口角任何缝隙阻塞无遗。人犯假如福大命大,领受了兜头七张湿麻纸,竟然不死,那刑律便格外网开一面,允其活命。

但纸张数量之所以定于七,是经过了千百次实践检验的。除了天生异秉或是有特异功能辟谷绝息土遁长生不死者外,凡夫俗子血肉之躯多半消受不起那个“七”字。在李金彪的曾祖爷李光耀手中,人犯能够死里逃生的极少。曾祖爷不但技术极高,七张麻纸玩得滚瓜烂熟,游刃有余,而且恪尽职守,从不滥用职权。醮水的麻纸一张一张极为准确地朝人犯口鼻甩搭而去,动作之优雅,令人叹为观止。而人犯却在刑杠上疯狂地扭动被缚的身躯,被封堵了出路的肺部发出一阵老牛似的闷叫,喷吐出的血沫渐渐染透了那七张麻纸。那纸面上俨然就洇出一幅现代派的绘画作品来。

当然,这是先人头顶上的光环,已成昔日黄花。到了清朝之后这醮水麻刑就被废了,也许是它漏洞太多,易被下属趁机作弊吧。于是,斩刑重又大行其道,李家的这柄极为沉重的鬼头刀也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这饶州县离京城不远,也就百十多里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月都要处决几名囚犯,一到开刀的日子,李金彪便会显得特别的兴奋。这不,今天,又是彪爷趾高气扬的时候了——扛着宝物,跟随在木笼囚车旁,昂着小熊似的一颗头颅,一只眼含威,一只眼噙笑,耳朵听着“好个彪爷”的喝彩声,死囚反倒成了配角。

怕沾上晦气的店铺都提前打烊;老媪们捂着儿童的脸,不让和死囚的目光对视,免得被带走魂魄;死囚的眼痴痴的,像琢磨着什么事,嘴里塞着木球,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们看得不舒心。突然,他的脖子伸长起来,拼命地挤出声音来,眼睛死死地盯在街旁路边的小卦摊上。

卦摊极平常,丝毫没有超俗之处,一根竹竿挑着一块白布,上写着:“观气色指引迷途君子,算命运呼醒久困英雄”。自诩“南阳先生”的吴子牛端坐着,反持一个油腻腻的乌黑小茶壶,穿件缀块补丁的褪色小衫,因久未剃头,额顶已不鲜亮,一副穷酸落魄的模样。他目光一碰死囚的眼珠儿,手一哆嗦,黄牛尿似的茶水洒在衣襟上。

皂隶们推慢了木笼车。李金彪吆喝声:“爷们儿,来个‘六爻’么?以求来世投个富贵人家吧!”

死囚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嘴里唔唔直响,硕大的喉结滚动着,把六个铜钱捏在手里。

“我南阳先生算人算仙不算鬼。”吴子牛朝着死囚长揖到地,凝重地说,“尊驾果然没有避过百日血光之灾。在下算人却救不得人,实是惭愧。先生就不要再破费钱财了,那六个铜钱还是留着到另一个世界去花吧。”

然而死囚却并不听南阳先生的良言忠告,“叭——”六个铜钱自囚笼内抛了出来,齐刷刷全都嵌入卦桌上。死囚从喉咙深处闷吼一声,浑身飒飒地一阵颤抖,囚车斜倾下来,压在了卦摊上,人们像炸了窝的马蜂。

吴子牛吓得面如土色,早跳到一边去了。李金彪也有惧意,皂隶们一阵手忙脚乱,扶起囚车匆匆推走了。

望着被砸烂的卦摊,吴子牛甩了把额前的冷汗,骂了一声娘。人们对远去的刑车不再感兴趣,纷纷去问吴子牛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动!”吴子牛一摆手,躬身去看嵌在桌面上的铜钱,模样极其神秘。见人们都围拢过来,于是,吴子牛一边拔铜钱一边说:“不是我,就是他。”嘴里反复地叨咕着。众人不懂,也不敢多问,只觉得这南阳先生一时变得高大起来,算破天地,胸藏玄机,不再是平素靠油嘴滑舌赚饭钱的“睁眼瞎”了。

“南阳先生,能给我算算吗?”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显得有些浑浊,旋即人群中挤出张螃蟹形的脸来。见是黄小辫子,众人都笑起来。有人笑道:“黄小辫子,你算来算去仍是穷命一条,被窝儿是算不热的。”

“我有名字哩!”他的头一摇,脑后黄鳝般粗细辫子便摆起来,鲜红的头绳早脏成了暗紫色。

黄小辫子叫黄和穆,是父母随随便便起的名。他排行十一,本是不该出生的。父亲心里一烦,翻起《百家姓》,见“顾孟平黄和穆肖尹”排列一起,顺手捏出“黄”后面的“和穆”两字,图个省事。他长到十四岁时,一场瘟疫,家中便只幸存了他和几只耗子。如今,黄和穆二十岁了,做过不少接花轿的梦,但连媒婆的影儿也见不到。

“和穆兄弟,我救不了穷,别处借钱去吧。”吴子牛挤出人群走了。

黄小辫儿龇着发黄的牙齿笑,解嘲地说:“南阳先生今天没心思。”

突然,他的那双小而圆的眼睛贼啦啦通亮起来。他看到迎面小楼的窗前,站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脸白得像剥了壳的熟鸡蛋,狭长的眼透出荡人心魄的媚,正用翠锦手帕掩了嘴窃笑;香帕一移开,樱桃小唇榴牙间便蹦出两片瓜籽皮来,慢慢落到楼下地上。黄小辫儿认得她,在梦里轻移莲步,走下花轿的就是这位熙春院里赫赫有名的小桃红姑娘。

小桃红虽是风尘人物,却有辨识英雄的慧眼。黄小辫子一直这样认为,否则她不会经常对自己暗送秋波。早晚会把她娶过来的,他攥着空心拳头,坚定而乐观,十年风水轮回,人不能老走“背”字。

“啪”,小桃红关闭了窗子,把黄小辫子的眼珠儿撞了回去。众人哈哈大笑,一青皮后生打趣道:“天鹅不让看呢!”黄小辫子狠瞪一眼,捡起块青砖,一掌劈成两段,见那后生吓得吐出舌头,说:“我是癞蛤蟆?”然后扬长而去。几个时辰后,手还在疼痛,已经红肿成馍了。

刽子手行刑有两种招式。一为“文抹”,即刀反腕扣附在臂肘上,人站立于死囚前方,左手抚摸着死囚的脖子,找出颈椎关节,以腰做轴心,身体一转旋儿,带着凉风和白光,就听“吱啦”一声,如同热油锅煎了只荷包蛋,十分脆响中听,于是人头也就在这悦耳的一响声中落地了,很是帅气。另一种便是“武劈”,行刑者站立在死囚的身后,只是把刀抡圆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咔嚓”一声,连脖子带颈骨像劈拌子般的一块儿砍断,显得愚蠢而可怖。彪爷自然是“抹”了,这是祖传的“绝活”。不料,这次却“抹”出一段怪事来。

自这名身怀绝技的巨匪撞翻卦摊后,李金彪就有点胆怯了,喝了一碗烧酒,非但血没有热,后背却丝丝的冒寒气。死囚撞上算命的吴子牛,像狭路遇到冤家,因嘴被堵,许多话都说不出来,致使他微凸的怒目老往李金彪的脸上瞅,瞅得他心里直发毛,脚也有些软,像步步踏棉花。李金彪刚承父业的时候,是处决一名残害男人的淫妇,那男的得了伤寒,其实用不着下手,也没几日好活了。奸夫因是贵胄,发配了;可怜巴巴的小媳妇却被问了个死罪。县太爷说:“不骑木驴就便宜了她!”小金彪托刀走着,眼睛总也离不开那团乌黑、蓬乱头发下的那截脖子:圆润、皙白,像段被风吹干的猪油,用得着刀吹吗?惜爱、怜悯之余,他又感到初次杀人的滋味:惊慌、恐惧、害怕。

“金彪贤弟。”突然肩上搭来一只手掌,小金彪转回身去,见是吴子牛。那时的吴子牛还年轻,已是子承父业,在街旁摆了个卦摊。这吴子牛与他李金彪家是世交,两人的父辈,是拜把子的兄弟,只不过一个吃的是“血泡饭”,一个吃的是“开口饭”。李金彪与吴子牛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两人感情极深,后来就各自接过了父辈手中的活儿。

小金彪初次上阵,免不了惊慌、恐惧、害怕;小子牛笑吟吟,一手拍他的肩,一手托只紫砂茶壶:“金彪贤弟,是不是心中有些发毛?别怕,谁都有这第一次。其实,杀坏人比杀鸡简单。来,喝口茶,壮壮胆,上阵就有劲儿啦!”

小金彪接过了吴子牛递过来的紫砂壶,喝了一口。那茶水有些苦,还有些涩口。

说来有些奇怪,那两口茶水下肚,立时,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畅快,精神也顿时为之一爽。整个人便雄纠纠地上了刑场,看那淫妇的细长脖子果然如同鸡颈,一刀砍得尸首分家。

人群中隐着一双眼睛,见儿子“活儿”干净、利落,于是笑吟吟地“退休”,做老太爷享福去了。其实那壶“茶”是父亲交给吴子牛的,茶水中掺有大烟灰。李金彪知道这是秘而不宣的家传。今天,老太爷早已作古,吴子牛的卦摊也被死囚撞翻,没人再给他递“茶”,他知道就是再递也没用了。

大名鼎鼎的李家鬼头刀不能自坠其威,彪爷稳稳神思,昂头阔步地走过去,照例把酒洒在发蓝的刀身上,然后附扣在肘。他抚摸囚犯脖子的手指有点儿发颤,像接触一块灼热的烙铁。眼一闭,身体猛转,在沉重的“吱——啦”声中,人头竟然没有被抹掉,连着皮骨,像扭断喉咙的鸡,死囚居然把低垂的脑袋扭了过来。两人打个照面。相视的瞬间,彪爷看到了特殊的瞳孔、格外亮的眼和牙齿……他尖叫一声,刀落在地,晃动着熊罴般的身体跌坐在地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彪爷,彪爷,这小子早完了!”皂隶们呼喊着。

监刑的县太爷皱着眉,嘟囔一声:“李金彪老了,该他儿子的了。”说完拂袖而去。

皂隶们懂得,犯人的头砍不下来是刽子手的耻辱,比祖坟被掘还难受。但更可怕的是,没砍掉的脑袋转过来看人,这叫“望月”,是刽子手最忌讳的事。

有的皂隶也暗骂李金彪是报应,他曾做过数件“刀下留人”的缺德事——因刀法精,只削下死囚的头皮,使其一年“逃生”。根据大清律,一刀不能至人犯于死,便不能再补刀,俗称“一刀罪”,只得重新收监,来年秋天再斩。如果连续三年行刑失败都没能将人犯杀掉,朝廷便法外开恩,允其活命。而在这一年时间里,人犯家属便可趁机上下打点,死里逃生。县太爷和李金彪是默契好了的,他拿小头。

“我说了呀——天杀地杀大老爷叫我——杀……”李金彪闭眼叫着,神智已经昏迷了。

他被送回家的路上,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回味着吴子牛先生的话:“不是我,就是他”,觉得先生实在是天人,早算出了一场灾祸。

黄小辫儿急匆匆地去给吴子牛报信,因为兴奋而来不及穿衣服,竟赤裸着上身,好在夜幕垂久、街衢人稀,连鸡犬都打瞌睡了。

南阳先生听说拜把子兄弟李金彪当场昏倒,先是一惊,旋即望着极为敬佩他的黄小辫子,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叹了一声,慢慢眯起算破天机的眼睛。

驱邪鬼头刀

吴子牛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头脸也光鲜了,手中又多了柄诸葛羽扇。

一日,小桃红逛街,边嗑瓜籽,边向吴子牛卦摊走来,未言先笑,翘起菱角小嘴说:“先生,有时间没去我们熙春院了。”

吴子牛一听这话,脸上一阵酣热,慌忙拿眼四周一睃,然后压低了声音:“桃红姑娘,我这儿正干活呢,你别给这儿囔囔。”

“囔囔?假正经!”小桃红不屑地睇去一眼,“好吧,你这儿正干活,我也就不抖搂你的底了。咱俩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了,也算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想从良了,就在这街旁站着,你就给我找出个大富大贵的人来吧。”

吴子牛知道这婊子是要自己的好看了,笑笑,道:“桃红姑娘要从良了,好哇,这是好事。不过,三更晨鼓五更鸡,行人车马各东西,天下的富贵之人本是有数的,怎偏好就撞到我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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