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神宗时期,黄州有个打钟寺,寺内有个大空和尚,虽在佛门,却精通俗事,最擅长理财。早先打钟寺不过几间破旧草房,大空和尚做了住持之后,放贷经商、置办田地,一而十,百而千,三四年间,便将寺庙翻盖一新,使打钟寺由破落寺院一跃而成禅林名刹。只是寺庙匾额上那“打钟寺”三个字寻了许多人前来题写,他都不满意,只好挂了个空匾在那里,难免遗憾。
这年秋后,大空和尚照例叫来寺内群僧,要他们下山向租田赁屋者收取一年的租金。事情分派停当,大空忽然想起后山山道旁今年新盖了两间瓦房,租给一对父女卖包子,竟然忘了派人前去催租。看看寺内已无可派之人,遂决定亲自前去一趟,顺便看看是否还有地方能挣些钱财。
大空来到包子铺,已是正午时分,包子铺内只有一个客人吃饭,生意冷清得很。那对父女见到他,当即满脸堆笑,端茶倒水,又上了一盘素包子。大空却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咱们当初签好契约,这店铺一年一两银子。如今已到时限,请交钱吧。”
老汉赔笑道:“住持大师,您看我这店内生意如此冷清,一年才挣得三四两银子,除去本钱,还要吃穿……您慈悲为怀,能否减免一些?”大空脸色一沉:“当初将这房屋租赁与你,是看你老实,如今却说出这等不本分的话来!快快将钱拿出,否则只有衙门里见了!”老汉父女吓得跪倒在地,不住道:“大师,不是我们不给,是真的没钱。”大空和尚大怒,拂袖道:“好,那就见官,到时候拿你女儿抵债,可别后悔!”
正吃饭的客人闻言抬起头来,扑哧一笑。大空见他头戴破方巾,身上长衫补丁随处可见,一副穷酸相,不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笑的?”那客人依旧笑道:“我笑你这满口慈悲为怀的僧人,却说什么要拿人家女儿抵债,就不怕下阿鼻地狱吗?”他声音不大,但字字说出颇有分量。大空忍不住又打量此人一番,见他气宇轩昂,轻视之心顿去,嘴上却依旧冷冷道:“僧人也要吃饭穿衣,你要是慈悲为怀,不妨替他还了。”
“还就还!”那客人当即就向怀中掏钱,摸了几下,脸色忽变,惭愧道:“我今日出门忘了带钱。”大空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那客人却哈哈一笑:“不忙,我身上虽然没带钱,却能变出现钱来!”说着,向那老汉道:“店中可有笔墨纸砚?请借我一用。”女儿机灵,将记账用的笔墨纸砚端了出来。大空在一边看得惊奇,打定主意,且看他如何变钱。
只见那客人秉笔疾书,不一时,一副草书跃然纸上。客人抬头对老汉说道:“你将此字送到黄州城内任何一家当铺,即可当上一百两银子。”老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客官,莫要再取笑小老儿了。”
大空和尚见那客人说得认真,也好奇地探头过去,只见纸上的字个个潇洒飘逸,带着一股风流倜傥之气,再看内容,写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是一代文豪苏东坡所作,黄口小儿都会背诵,大空自然晓得,他心中一惊,再看后面落款,赫然写着“东坡”二字。
大空抬头看着面前的客人,期期艾艾地道:“您真是苏东坡苏大学士?”那人微微点头:“不错,在下正是苏东坡。”
当今大宋文坛,苏东坡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其书法同样也是一绝,与黄庭坚、米芾、蔡京并称四大家,能得他题词,打钟寺定当蓬荜生辉。大空怎肯放过这个机会,赶忙掏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向桌上一放道:“我买了这幅字。”那老汉父女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看着银子,不敢去拿。
苏东坡笑道:“我说了卖一百两,十两未免太少了吧?”大空连连拱手,羞赧道:“请苏大学士移驾敝寺,小僧一定补齐银子。只是敝寺匾额尚未题写,不知大学士能否挥毫……”苏东坡却淡淡一笑:“十两就十两吧。”扭头对那老汉父女道,“快拿了这钱,还人家房租,退了人家房子,别处经营去吧,别让人把你女儿抵债!”说罢拄起拐杖,扬长而去。
大空连忙追出去,喊道:“苏大学士,苏大学士。”苏东坡厌恶这和尚欺凌弱小,看都不看他一眼,反倒越走越快。大空心下气馁,驻足擦汗,却见旁边树林中藏了个和尚,冲他招手,不由一愣,走了过去。那和尚笑道:“他这驴脾气上来了,你追到天边也不会给你写的。”
大空诧异道:“你如何知道?”那和尚笑道:“你可知苏东坡有个朋友,名叫佛印?”苏东坡名冠一时,他的朋友自然也为人津津乐道。这佛印虽说吃喝玩乐,不守清规,和苏东坡却是至交好友,大空如何不知,只是无缘得见罢了,当下躬身拜道:“还请大师帮忙!”
佛印拍手笑道:“大空和尚,我早知道你,你虽说在金钱上过于苛刻,但都是为了光大庙宇,从未动过私心,所以我很愿意帮你一把,让我这位俗友为你题词!”大空不由心头狂喜:“那我现在就去追苏学士回来。”佛印拉住他道:“慢,他这人文才高,脾气也高,我们须得从长计议。”大空也是个乖巧之人,闻言说道:“那就请大师到我禅院盘桓几日。”佛印等的就是这句话,哈哈笑道:“自然自然。”
当下佛印便随大空和尚住进了打钟寺内,大空知道佛印是个老饕,便不惜钱财,四处搜寻美食。佛印也不客气,每日吃个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便游山玩水。如此过了五六天,这一日,佛印问道:“听说你这寺庙西边有个灵源禅院?”大空道:“是,这禅院也是由我所建,乃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和墨宝的地方,以供俗世瞻望。”佛印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之人,且带我前去游玩一番如何?”
次日二人一起到了灵源禅院。禅院建在一处小山之上,名字叫做桔山,遍种桔树,金秋时节,累累硕果挂满枝头。再向山里走,更是幽静,偶见一两只仙鹤振翅入云,不时又有清泉从石间潺潺流出,让人心旷神怡。走到禅院内,却是处处松树,衬得禅院内愈发幽深。大空说:“外面是俗世,橘树开花结果,一岁一枯,正是凡人特色;内里是禅机,松树不留子嗣,万古长青,乃是佛家写意啊!”
佛印不由暗暗点头,正色道:“你如此苦心,令人钦佩。让苏东坡写字的计策,我已经有了!”
再说那苏东坡此次到黄州任团练副使,乃是被皇帝贬官之故,像他这种一肚子不合时宜之人,自然处处不讨好。幸好他生性豁达,到了黄州,官卑事小,他正好乐得逍遥。前几日,他到赤壁边上游览,一时兴起,作了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一夜之间便风靡全城,大小酒馆无不高歌“大江东去”,苏东坡嘴上不说,心中也微微有些得意。
这一日他公务忙完,忽有人前来投帖,打开一看,内是一张纸条,上书:“大江东去,一文不值,你可敢到橘山与我一比诗文?”这种无知狂妄之徒苏东坡见得多了,但信上所说橘山让他心中一动,早听说有此一景,不妨趁机游览一番。看看天色尚早,便换了衣衫,问明道路,信步走去。
到了橘山边上,果然是一番好风景,苏东坡正要迈步上去,忽听有人喊道:“兀那肮脏俗人,快快滚开,莫要脏了我佛门宝山!”苏东坡心下大怒,抬眼望去,那山坡上装腔作势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好友佛印。苏东坡这才醒悟,那要赛诗的纸条,定是佛印这厮开的玩笑。
如此美景,又遇故人,更是大添情趣。两人说说笑笑向山中走去,游历完毕,来到灵源禅院,此时暮色四合,雾霭涌上,颇有诗情画意。佛印似乎大受感染,忽道:“此情此景,让人诗兴大发啊!和尚刚才游历之中作了一首诗,想请苏兄指教。”说着一招手,旁边有个小沙弥捧上笔墨纸砚。
佛印执笔在手,想了想,又说:“和尚好容易做得一首诗,还是借苏兄这如椽巨笔誊写下来吧!”往日佛印称做诗是呕酸水,不屑为之,苏东坡还是第一次听他做诗,接过纸笔,笑道:“你且吟来。”佛印四处看了一番,念道:“山间遍栽橘,寺内独种松。”
这两句如念白一样,苏东坡暗暗好笑,依言写了下来,又听他吟道:“林静有闲鹤,泉灵合隐龙。”这两句雅了许多,苏东坡微微点头。佛印摇头晃脑,继续吟道:“何年人舍宅,今日我登临,寓所留僧话,天晚……”吟到这最后一句,却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续下。
正焦急间,远处“当当”传来两声悠扬的钟声,苏东坡脱口道:“天晚闻打钟!”佛印拍手道:“好,好,好一个闻打钟!”再看苏东坡笔走龙蛇,已经写完,忙道:“署上大名,署上大名!”苏东坡哈哈一笑,写上名号,立时一幅书法条幅便已写好。佛印喜不自禁,小心捧起,交给那旁边的小沙弥道:“还不好酒好菜伺候!”
大空和尚早在屋内捏着一把汗看了半天,原来佛印所谓妙计就是此意啊!他的诗虽写得一般,却有意加入了“打钟”“寺”三个字,并且“打钟”二字故意设情设景,让苏东坡脱口道出,使他不生疑心。眼见得弟子收好条幅,大空这才放下心来,率一干弟子摆上好酒好菜招待苏东坡。
苏东坡正疑惑佛印何以与这寺庙众僧如此熟悉,待见大空和尚走出,顿时明白,不由怒道:“好你个佛印,为何助这佛门吝啬鬼骗我!”佛印抚掌大笑:“佛门吝啬鬼,好名字!你可知道,大空和尚为何这般吝啬?”遂将大空和尚如何省吃俭用修建寺庙等事情一一说了。苏东坡这才颜色稍缓,向大空说道:“人无完人,念你并无私心,这字也是题得理所当然。”说罢又对佛印道,“既然实情如此,何必绕这弯子?”佛印道:“若非如此,何以显得我比你聪明呢?”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当晚三人在禅院之内谈诗论道,很是尽兴。大空知道苏东坡、佛印好酒,令人下山搬来两坛美酒,供二人享用。苏东坡和佛印推杯换盏,喝了个尽兴。佛印见苏东坡酒意微醺,又道:“既然写了寺名,不妨再留些墨宝吧。”苏东坡兴致正高,道:“拿笔来。”大空和尚更是欢喜,急命沙弥掌灯拿笔。
苏东坡握笔临纸,抬头看着佛印道:“你是佛门中人,你说写什么就写什么。”佛印微一沉吟:“那就写一个‘国泰民安’,再写一个‘南无阿弥陀佛’。”苏东坡一挥而就,又签了名,盖了印章,大空和尚刚要拿走,佛印却卷好放入自己兜内,又坐下与苏东坡喝酒。
苏东坡不胜酒力,又喝了几杯,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佛印整整衣衫,向大空一拜道:“多谢了!”大空诧异道:“您帮我讨得苏学士真迹,该我谢您才对。”佛印满口酒气,摇头道:“实不相瞒,我在汴梁城与安南国国王的侍卫赌博,将我家传的佛珠输给了他,那安南人知道我与苏东坡交好,逼我拿苏东坡题写的‘安南国’三字去换。”
大空恍然大悟:“这‘国泰民安’,‘南无阿弥陀佛’,正好有‘安南国’三个字。”稍一沉吟又不解道,“以您与苏学士的交往,岂不是一求便应,何必如此……”
佛印摇头道:“你不了解他,他最讨厌赌博,我若把实情讲了,说破嘴皮也不会给我写的。这回说是费尽周折为你求字,其实是为我自己求字,所以得多谢你啊!”说着对大空一揖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转身踉踉跄跄出寺而去,一面走,一面高声唱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哈哈一阵狂笑,消失在月下橘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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